《官場現形記》第四十八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朋義


單說有天王媽又出來報說,說是撫台大人這兩天很有些愁眉不展。聽得二姨太太講起,說他老人家前年上京陛見的時候,借了一家錢莊上一萬二千銀子,前後已還過五千,還短七千。現在這個人生意不好,店亦倒了,派了人來逼這七千銀子。這位大人一向是一清如水的。現在這個來討帳的人,就住在院東一爿客棧裡面。大人想要不還他,似乎對不住人家,而且聲名也不好聽,倘若是還他,一時又不湊手,因此甚覺為難。刁邁彭聽在肚裡,等到王媽去後,便獨自一個踱到街上,尋到院東幾爿客棧,一家家訪問,有無北京下來的人。等到問著了,又問這人名姓;問他到此之後,可是常常到院上去的,並他來往的是些什麼人,都打聽清楚。刁邁彭是在安慶住久的,人頭既熟,便找到這人的熟人,托他請這人吃飯,他卻自己作陪。席面上故意說這位撫台手裡如何有錢,如叫那人聽了回去,逼的更凶。過了一天,果然王媽又來報,說大人這兩天不知為著何事,心上不快活,一天到夜罵人,飯亦吃不下去。
刁邁彭聽了歡喜,心想道:“時候到了。”便打了一張七千兩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兩的票子,帶在身上,去到棧房,找那個討帳的說話。幸喜幾天頭裡在檯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彼此來往過多次,那人亦曾把討帳的話告訴過刁邁彭。刁邁彭立刻拍著胸脯,說道:“我們這位老憲台是有錢的,不應如此嗇刻。你只管天天去討,將來實在討不著,等我進去同他帳房老夫子說,劃還給你就是了。”果然那人次日進去,逼的更緊。撫台不便親自出來會他,都是官親表侄少爺出來同他支吾。有時或竟在門房裡一坐半天,弄得個撫台難為情的了不得,而又奈何他不得。想要同下屬商量,又難於啟齒。正在急的時候,忽然一連三天,不見那人前來。合衙門的人都為詫異,派個人到他住的棧房裡打聽打聽,說是已經回京去了。棧房裡的人還說:“這人本是專為取一筆銀子來的,如今人家銀子已經還了他,還住在這裡做什麼呢。”出來打聽的人回去,把這話稟報上去,弄得個撫台更是滿腹狐疑,想不出其中緣故。
原來刁邁彭自從王媽送信之後,他袖了銀票,一直逕到棧房,找到那人,自己裝做是撫台帳房裡托出來做說客的,起先止允還一半,那人不肯,然後講到讓去利錢,那人方才肯了。叫他取出字據,銀契兩交,一刀割斷。然後又把那一張一百兩的票子取出,作為撫台送的盤川。那人自是感激。又叫他寫了一張謝帖。那人次日便動身回京而去。刁邁彭把筆據謝帖帶了回家,心上盤算:“銀子已代還了,撫台的面子亦有了,怎么想個法子,叫撫台曉得是我替他還的才好。”意思想托個人去通知他,恐怕他不認,亦屬徒然,若是自己去當面去同他講,更恐怕把他說臊了,反為不美。而且這字據又不便公然送還他。躊躇了好兩天,才想出一個法子。當天足足忙了半夜。
諸事停當,次日飯後上院。這幾天撫台正為要帳的人忽然走了,心上甚是疑惑不定。見他獨自一個來稟見,原本不想見他,後來說是有事面回,方才見的。進去之後,敷衍了幾句,並不提及公事。等到撫台問他,刁邁彭方才從從容容的從袖筒管里取出一個手摺,雙手送給撫台,口稱;“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節略,凡是卑府所當過的差使,這上頭一齊有了。此外卑府沒有當過的,不曉得其中情形,不敢亂寫。”
撫台聽了,一時記不清楚自己從前到底有過這話沒有,隨手接了過來,往茶几上一擱,道:“等兄弟慢慢的看。”刁邁彭道:“這後頭還有卑府新擬的兩條條陳,要請大人教訓。”撫台聽說有條陳,不得不打開來,一頁一頁的翻看。大略的看了一遍:前面所敘的,無非是他歷來當的差使,如何興利,如何除弊的一派話。後頭果然又附了兩條條陳,一條用人,一條理財,卻都是老生常談,看不出什麼好處。撫台正在看得不耐煩,忽地手摺裡面夾著兩張紙頭,上面都寫著有字,一張是八行書信紙寫的,一張是紅紙寫的,急展開一半來一看,原來那張信紙寫的不是別樣,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銀子的字據,那一張就是來討銀子的那個人的謝帖。再看欠據上,卻早已寫明“收清”塗銷了。撫台看了,當時不覺呆了一呆,隨時心上亦就明白過來,連手摺,連字據,連謝帖,卷了一卷,攢在手裡,說了聲:“兄弟都曉得了,過天再談罷。”說完,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