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三十二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說話間,余藎臣接連打了幾個呵欠,伸手摸出夾金表來一看,短針已過一點,長針卻指在六點鐘上。余藎臣道:“啊唷!不早了!我們快睡了,明天還要早起上院哩。”一面說,一面自己寬去衣服,躺在床上去了。王小五子道:“你不答應,我不許你睡覺。”於是也不及卸裝,趕到床上同他纏個不了。余藎臣被他鬧急了,便道:“你先把人頭說給我,等我好替你對付著看。”王小五子見他已有允意,便不同他吵了,和衣歪著,拿頭靠在枕頭上,低聲說道:“我說的不是別人,你們同在一處做官,還有什麼不認得的。”余藎臣道:“到底是誰?”王小五子道:“就是候補同知黃大老爺,他托我的。”余藎臣道:“姓黃的天底下多得很沒頭沒腦,叫我去找那一個?”五小五子道:“真箇我記性不好,他有個條子在這裡。”說著,便伸手從衣服小襟袋裡把個名條摸了出來,跟手又叫房間裡奶奶點了一支洋燭。余藎臣睡眼朦朧的拿起名條靠近燭光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知府用、試用同知黃在新,叩求憲恩賞委厘捐差事”兩行小字。余藎臣不看則已,看了之時,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半天不言語。王小五子忙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人可是認得的?”余藎臣還不響,又停了一大會,方問得一句道:“這人是幾時來嫖你起的?這條子可是方才給你的?”王小五見問,也不由得臉上一紅,楞了半天,回答不出話來。
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方才余藎臣在王小五子大門口碰見的那個人就是黃在新。這黃在新雖是江南的官,同餘藎臣比起來,一個道台,一個同知,兩人官階不同,不在一個官廳子上,余藎臣如何偏會認識他?只因這黃在新最會鑽營,凡在紅點的道台,他沒有一個不巴結,因此都同他認得。他此時身上雖有幾個差使,無奈薪水不多,無濟於事。因見余藎臣正當厘金局的老總,便想謀個厘局差事,託了幾個人遞了幾張條子,余藎臣尚未給他下落。他心上著急。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釣魚巷走走,與余藎臣有同靴之誼。王小五子見他臉蛋兒長得標緻,便同他十分要好,余藎臣反退後一步。黃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動,余藎臣卻一字兒不知;余藎臣在王小五子玩耍,黃在新卻盡知底里。即此一端,已可見王小五子待他二人的厚薄。
此時余藎臣看了名條,想起剛才齊巧碰見他在這裡出去,不免心上一動。又接著問王小五子的話,王小五子又對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疑心過重,便是吃醋的根苗。此時余藎臣看了王小五子的情形,心上早已懂得八九,接連哼哼冷笑兩聲,說道:“他的條子沒有人替他遞了,居然會想著了你,托你替他求差使!他這人真會鑽!倒是你倆是幾時認識起來的,你卻同他如此關切?”王小五子見余藎臣生了疑心,畢竟他自己賊人膽虛,亦不敢撒嬌撒痴,立刻拿兩隻手扳著余藎巨的腦袋,同他臉對臉的笑著說道:“這裡頭有個講究,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我是江西人,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裡學唱戲。等到十五歲上才到的南京。這黃大老爺他也是江西人,同我是嫡親同鄉。他是我自己家裡的人,有什麼不認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無非照應同鄉的意思,有什麼動疑的。”余藎臣連連搖頭,道:“算了罷!你們江西人我也請教過的了,做官的,讀書的,於這鄉誼上很有限。不信你一個做窯姐的倒比他們做官的、讀書的有義氣!這話不要來騙我!況且你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裡,東飄西盪,這姓黃的果然是你的同鄉,你也不會認得他的。這話越說越不對!倒是你倆有了多少時候的交情?你老實對我說罷。他不同你有交情,你為甚么要替他求差使呢?我曉得我們化了錢,無非做個大冤桶,替人家墊腰!如今竟其公然替恩客說人情求差使!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被你們弄著玩!”
此時余藎臣越說越氣,也不睡覺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吩咐叫轎夫打轎子,又自己立誓道:“從今以後,再不到這裡來了!倘若以後再到這裡,你們看我左腳邁到這屋裡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左腳;右腳邁到這屋裡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右腳!”一面說,一面卷捲袖子,直把兩個袖子卷到手灣子上頭,兩隻眼睛睜的像銅鈴似的,又拿兩隻手去盤辮子。辮子盤好,人家總以為他這個樣子一定要打人了,誰知並不打人,卻叉著兩隻臂膊,握緊了兩個拳頭,坐在床沿上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