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錢典史出來,仍舊走到戴升屋裡,哭喪著面孔,在那裡換衣服,一聲也不言語。還是戴升著出他的苗頭,就說:“老弟!官場裡的事情,你也總算經過來的了,那裡有一見面就委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兩趟。不是說,有愚兄在裡頭,咱們兄弟自己的事,還有什麼不替你上緊的。這算得什麼,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馬上不自在起來。快別這樣!”錢典史道:“做兄弟的並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一件,剛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氣不大好,再來恐怕他不見。”戴升道:“你放心,有我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說句話你彆氣,像你老弟這樣的班子,不是有人在裡頭招呼,如要見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見不著的盡多哩。”錢典史道:“我曉得。不是你老哥在裡頭,兄弟那裡夠得上見他。有你老哥拍胸脯,兄弟還有甚么不放心的。你快別多心,以後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請了一個安,然後辭了出來,自回寓處。後來又去過幾次,也有時見著,有時見不著。
忽然一天,錢典史正走進門房,戴升適從上頭回事下來,笑嘻嘻的朝著錢典史道:“老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樣謝我?說了再告訴你。”錢典史一聽話內有因,心上一想,便道:“老哥,你別拿人開心,誰不知道戴二太爺一向是一清如水,誰見你受過人家的謝禮!這話也不像你說出來的。”旁邊有戴升的一個夥計聽了這話,笑道:“真正錢太爺好口才!”戴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說頑話。我們過這邊來講正經要緊。”錢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間裡,兩個人咕咕噥噥了半天,也不知說些甚么,只聽得臨了一句是錢典史口音,說:“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還分彼此嗎。”說完出來,歡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說的那個收支差使派他沒有。後文再題。
且說黃知府有一天上院回來,正在家裡吃夜飯,忽然院上有人送來一角文書,拆開一看,正是保準過班的行知。照例開銷來人。便是戴升領頭,約齊一班家人,戴著紅帽子,上去給老爺叩喜。叩頭起來,戴升便回:“綠呢轎子可巧今天飯後送來,家人剛才看過曆本,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爺好坐著上院。”黃知府點點頭兒,又問:“價錢講過沒有?”戴升道:“拿舊藍呢轎子折給他,找他有限的錢。”黃知府道:“舊轎子抬去了沒有?”戴升道:“明天老爺坐了新轎子,就叫他們把舊的抬了去。”黃知府沒有別的言語,戴升便退了下來。接著首府、首縣,以及支應局、營務處的各位委員老爺,統通得了信,一齊拿著手本前來叩喜。內中只有首府來的時候,黃知府同他極其客氣。無奈做此官,行此禮,憑你是誰,總跳不過這個理去。始終那首府按照見上司的規矩見的他。一宵無話。
次日一早,黃知府便坐了綠呢大轎上院,叩謝行知。仍舊坐了知府官廳。惹得那些候補知府們都站起來請安,一口一聲的叫“大人”。黃大人正在那裡推讓的時候,只見有人拿了藩、臬兩憲的名帖前來請他到司、道官廳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道官廳,各位大人都對他作揖道喜。他依舊一個個的請安,還他舊屬的體制。各位大人說:“以後我們是同寅,要免去這個禮的了。”各位大人又一齊讓位,黃大人便扭扭捏捏的在下手一張椅子上坐下。列位看官記清:黃大人現在已經變為道台,做書的人也要改稱,不好再稱他為黃知府了。當日黃道台上院下來,便拿了舊屬帖子,先從藩台拜起,接著是臬台、糧巡道、鹽法道,以及各局總辦,並在省的候補道,統通都要拜到。一路上,前頭一把紅傘;四個營務處的親兵,一匹頂馬,騎馬的戴的是五品獎札,還拖著一枝藍翎①;兩個營務處的差官,戴著白石頭頂子,穿著“抓地虎②”,替他把轎槓;另外一個號房,夾著護書,跑的滿頭是汗。後頭兩匹跟馬,騎馬的二爺,還穿著外套。黃道台坐在綠呢大轎里,鼻子上架著一副又大又圓,測黑的墨晶眼鏡,嘴裡含著一枝旱菸袋。四個轎夫扛著他,東趕到西,西趕到東。那個把轎槓的差官還替他時時刻刻的裝煙。從午前一直到三點半鐘才回到公館。他老的菸癮上來了,盡著打呵欠,不等衣服脫完,一頭躺下,一口氣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人,不容說肚皮是餓穿的了。接著還有多少候補大人、老爺們前來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個個道乏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