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斗心思


且說周老爺憑空得了一千五百塊洋錢,也算意外之財,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後,照例稟見,劉中丞系屬舊交,當天見面之後,立刻下札子委他幫辦文案,又兼洋務局的差使。周老爺次日上去謝委下來,又稟見司、道,遍拜同寅,一連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曉得他與中丞有舊,莫不另眼相看。同時院上有一個辦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個一榜出身,候補知州。他在劉丞手裡當差,卻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聽計從,院上這些老爺們,沒有一個蓋過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周老爺雖是中丞的舊交,無奈戴大理總以老前輩自居,不把周老爺放在眼裡。周老爺曉得自己資格尚淺,諸事讓他三分,暫不同他計較。
有一天,出了一個甚么知縣缺,劉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說起,說:“戴某人跟著兄弟辛苦了這許多時候,這個缺就調劑了他罷。”藩台諾諾稱是。此不過撫、藩二憲商量的話,究竟尚未奉有明文。當時卻有個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爺,他都聽在耳朵里。等到會完了客,他便趕到文案處戴大理那裡送信報喜,說:“今天中丞當面同藩台說過,大約今晚牌就可以掛出來。”戴大理聽了,自然歡喜。一班同寅個個過來稱賀,周老爺也只好跟著大眾過來敷衍了一聲。
合當有事,是日中飯過後,劉中丞忽然傳見周老爺,說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無論甚么公事,凡經他手,無不細心,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我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給他一個缺,等他出去撈兩個,以後的事須得你們諸位格外當心才好。”周老爺聽了,想了一想,說道:“回大人的話:大人說的戴牧,實實在在是個老公事。不要說別的,他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寫起奏摺來,無論幾千字,一直到底,不作興一個錯字,又快又好。卑職們幾個人,萬萬趕他不上。論起來這話不好說,為大局起見,這裡頭實實在在少他不得。現在湖南、廣東兩省,因為摺子有了錯字,或者抬頭差了,被上頭申飭下來。現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職們縱然處處留心,恐怕出了一點岔子,耽誤大人的公事。是戴牧苦了這多時,今番恩出自上,調劑他一個缺,卑職們難道好說叫他不去到任。但是為公事起見,實實少他不得!”劉中丞一聽這話不錯:“周某人是我從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話卻是可靠的。現在上頭挑剔又多,設或他去之後,出點岔子怎么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好在我給他這個缺的話,還沒有向他說過,不如把這缺委了別人,叫他忙過了冬天,等別人公事熟練些,明年再出甚么好缺,給他一個也使得。”說完,便叫通知蕃台:“某縣缺不委戴某人了,等著明天上院,當面商量,再委別人。”周老爺等話說完,退了下來。
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幾個朋友湊了公分,備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賀喜,周老爺也出了一分。剛才劉中丞同他所講的話,悶在肚裡,一聲不響,面子上跟著大眾一同敬酒稱賀,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此時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揚揚之色。喝過十幾鍾酒,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已經些微有點醉意,便舉杯在手,對大眾說道:“我們同在一塊兒辦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諸位出去。”大眾齊說:“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這個缺留給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經濟。”戴大理道:“有什麼經濟!不過上憲格外垂愛,有心調劑我罷咧。”眾人道:“說不定指日年底甄別,還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罷咧,但願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眾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兄弟們資格尚淺,那裡比得上你老前輩呢。”周老爺也隨著大眾將他一味的恭維,肚裡卻著實好笑。一霎席散,其時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裡細問跟班:“藩台衙門的牌出來沒有?”戴大理以為雖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並不在意。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點鐘還沒有掛出牌來。戴大理不免有點疑惑起來。等到飯後,仍無訊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說:“不要漂①了罷?”跟班不敢言語,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憲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這個意思,是不會漂的。”又想:“不要被甚么有大帽子的搶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這一個。總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決計不會來騙我的。”一霎時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好生難過,一直等到旁黑,跟班的又出去打聽,不多一刻,只見垂頭喪氣而回。戴大理忙問:“怎樣了?”跟班的又不敢瞞,只得回說:“怎么昨日巡捕老爺拿人開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聽這話不對,還要頂住跟班的問:“你不要看錯了別的缺罷?”跟班的道:“巡捕老爺來送信的時候,小的在跟前聽的明明白白的,怎么會看錯呢。”戴大理道:“委的那個?”跟班道:“委的這個姓孔,聽說是營務處上的。”到了此時,戴大理一個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奪了去,這一氣真非同不可,簡直氣出臌脹病來!便請了五天假,坐在公館裡,生氣不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