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八 人間訓

何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合於實?靖郭君將城薛,賓客多止之,弗聽。靖郭君謂謁者曰:“無為賓通言。”齊人有請見者,曰:“臣請道三言而已。過三言,請烹。”靖郭君聞而見之。賓趨而進,再拜而興。因稱曰:“海大魚。”則反走。靖郭君止之曰:“願聞其說。”賓曰:“臣不敢以死為熙。”靖郭君曰:“先生不遠道而至此,為寡人稱之。”賓曰:“海大魚,網弗能止也,釣弗能牽也。盪而失水,則螻蟻皆得志焉。今夫齊,君之淵也。君失齊,則薛能自存乎?”靖郭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得事實者也。以“無城薛”止城薛,其於以行說,乃不若“海大魚”。

故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親。何以明之?三國伐齊,圍平陸,括子以報於牛子曰:“三國之地,不接於我,逾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住。”牛子以為善。括子出,無害子入。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無害子曰:“異乎臣之所聞。”牛子曰:“國危而不安,患結而不解。何謂貴智?”無害子曰:“臣聞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牛子不聽無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計,三國之兵罷,而平陸之地存。自此之後,括子日以疏,無害子日以進。故謀患而患解,圖國而國存,括子之智得矣。無害子之慮無中於策,謀無益於國,然而心調於君,有義行也。今人待冠而飾首,待履而行地。冠履之於人也,寒不能暖,風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夫咎犯戰勝城濮,而雍季無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後存者,其言有貴者也。

故義者,天下之所賞也。百言百當,不如擇趨而審行也。或無功而先舉,或有功而後賞。何以明之?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問於咎犯曰:“為奈何?”咎犯曰:“仁義之事,君子不厭忠信;戰陳之事,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辭咎犯,問雍季。雍季對曰:“焚林而獵,愈多得獸,後必無獸。以詐偽遇人,雖愈利,後無復。君其正之而已矣。”於是不聽雍季之計,而用咎犯之謀。與楚人戰,大破之。還歸賞有功者,先雍季而後咎犯。左右曰:“城濮之戰,咎犯之謀也,君行賞先雍季何也?”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時之權也;雍季之言,萬世之利也。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而後萬世之利哉?”

智伯率韓、魏二國伐趙。圍晉陽,決晉水而灌之。城下緣木而處,縣釜而炊。襄子謂張孟談曰:“城中力已盡,糧食匱乏,大夫病,為之奈何?”張孟談曰:“亡不能存,危不能安,無為貴智士。臣請試潛行,見韓、魏之君而約之。”乃見韓、魏之君,說之曰:“臣聞之,唇亡而齒寒。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趙將亡矣。趙亡則君之次矣。及今而不圖之,禍將及二君!”二君曰:“智伯之為人也,粗中而少親,我謀而泄,事必敗,為之奈何?”張孟談曰:“言出君之口,入臣之耳,人孰知之者乎?且同情相成,同利相死。君其圖之。”二君乃與張孟談陰謀,與之期。張孟談乃報襄子。至其日之夜,趙氏將殺其守堤之吏,決水灌智伯。智伯軍救水而亂。朝、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智伯軍,殺其身而三分其國。襄子乃賞有功者,而高赫為賞首。群臣請曰:“晉陽之存,張孟談之功也。而赫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圍也,寡人國家危,社稷殆。群臣無不有驕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禮,吾是以先之。”由此觀之,義者,人之大本也,雖有戰勝存亡之功,不如行義之隆。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西門豹治鄴,廩無積粟,府無儲錢,庫無甲兵,官無計會,人數言其過於文侯。文侯身行其縣,果若人言。文侯曰:“翟璜任子治鄴,而大亂。子能道則可,不能,將加誅於子!”西門豹曰:“臣聞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國富庫。今王欲為霸王者也,臣故稸積於民。君以為不然,臣請升城鼓之,甲兵粟米,可立具也。”於是乃升城而鼓之。一鼓,民被甲括矢,操兵弩而出;再鼓,負輦粟而至。文侯曰:“罷之。”西門豹曰:“與民約信,非一日之積也。一舉而欺之,後不可復用也。燕常侵魏入城,臣請北擊之,以復侵地。”遂舉兵擊燕,復地而後反。此有罪而可賞者也。解扁為東封,上計而入三倍。有司請賞之。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廣也,人民非益眾也,入何以三倍?”對曰:“以冬伐木而積之,於春浮之河而鬻之。”文侯曰:“民春以力耕,暑以強耘,秋以收斂,冬間無事,以伐林而積之,負軛而浮之河。是用民不得休息也,民以敝矣。雖有三倍之入,將焉用之!”此有功而可罪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