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八 人間訓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鏡者,所以照形也。宮人得戟,則以刈葵;盲者得鏡,則以蓋卮。不知所施之也。故善鄙不同,誹譽在俗;趨舍不同,逆順在君。狂譎不受祿而誅,段乾木辭相而顯,所行同也,而利害異者,時使然也。故聖人雖有其志,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行,則有以任於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則無以與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則無以與道游。單豹倍世離俗,岩居谷飲,不衣絲麻,不食五穀,行年七十,猶有童子之顏色。卒而遇飢虎,殺而食之。張毅好恭,過宮室廊廟必趨,見門閭聚眾必下,廝徒馬圉,皆與伉禮。然不終其壽,內熱而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其內。故直意適情,則堅強賊之;以身役物,則陰陽食之。此皆載務而戲乎其調者也。

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故萬舉而不陷。所以貴聖人者,以其能龍變也。今扌卷扌卷然守一節,推一行,雖以毀碎滅沉,猶且弗易者,此察於小好,而塞於大道也。趙宣孟活飢人於委桑之下,而天下稱仁焉。荊亻次非犯河中之難,不失其守,而天下稱勇焉。是故見小行則可以論大體矣。田子方見老馬於道,喟然有志焉。以問其御曰:“此何馬也?”其御曰:“此故公家畜也。老疲而不為用,出而鬻之。”田子方曰:“少而貪其力,老而棄其身,仁者弗為也。”束帛以贖之。疲武聞之,知所以歸心矣。齊莊公出獵,有一蟲舉足將搏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對曰:“此所謂螳螂者也。其為蟲也,知進而不知卻,不量力而輕敵。”莊公曰:“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回車而避之。勇武聞之,知所盡死矣。故田子方隱一老馬而魏國載之,齊莊公避一螳螂而勇武歸之。湯教祝網者,而四十國朝;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歸之;武王蔭麝氯擻陂邢攏左擁而右扇之,而天下懷其德;越王勾踐一決獄不辜,援龍淵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罰也,而戰武士必其死。故聖人行之於小,則可以覆大矣;審之於近,則可以懷遠矣。

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子發辯擊劇而勞佚齊,楚國知其可以為兵主也。此皆形於小微而通於大理者也。聖人之舉事,不加憂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萬人調鍾,不能比之律;誠得知者,一人而足矣。說者之論,亦猶此也。誠得其數,則無所用多矣。夫車之所以能轉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轄。夫勸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昔者,衛君朝於吳,吳王囚之,欲流之于海。說者冠蓋相望,而弗能止。魯君聞之,撤鐘鼓之縣,縞素而朝。仲尼入見,曰:“君胡為有憂色?”魯君曰:“諸侯無親,以諸侯為親;大夫無黨,以大夫為黨。今衛君朝於吳王,吳王囚之,而欲流之于海,孰意衛君之仁義而遭此難也!吾欲免之而不能,為奈何?”仲尼曰:“若欲免之,則請子貢行。”魯君召子貢,授之將軍之印。子貢辭曰:“貴無益於解患,在所由之道。”斂躬而行,至於吳,見太宰嚭。太宰嚭甚悅之,欲薦之於王。子貢曰:“子不能行說於王,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子貢曰:“衛君之來也,衛國之半曰:‘不若朝於晉。’其半曰:‘不若朝於吳。’然衛君以為吳可以歸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今子受衛君而囚之,又欲流之于海,是賞言朝於晉者,而罰言朝於吳也。且衛君之來也,諸侯皆以為蓍龜兆,今朝於吳而不利,則皆移心於晉矣。子之欲成霸王之業,不亦難乎!”太宰嚭入,復之於王。王報出令於百官曰:“比十日,而衛君之禮不具者,死!”子貢可謂知所以說矣。

魯哀公為室而大,公宣子諫曰:“室大,眾與人處則嘩,少與人處則悲。願公之適。”公曰:“寡人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國小而室大。百姓聞之,必怨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魯君曰:“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左昭而右穆,為大室以臨二先君之廟,得無害於子乎?”公乃令罷役,除版而去之。魯君之欲為室,誠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說而一聽者,其二者非其道也。夫臨河而釣,日入而不能得一鰷魚者,非江河魚不食也,所以餌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執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釣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