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一 原道訓

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壽七十歲,然而趨舍指湊,日以月悔也,以至於死。

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難為知,而後者易為攻也。先者上高,則後者攀之;先者逾下,則後者蹶之;先者ㄨ陷,則後者以謀;先者敗績,則後者違之。由此觀之,先者則後者之弓矢質的也。猶釒享之與刃,刃犯難而釒享無患者,何也?以其托於後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見也,而賢知者弗能避也。

所謂後者,非謂其底滯而不發,凝結而不流,貴其周於數而合於時也。夫執道理以耦變,先亦制後,後亦制先。是何則?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時不與人游。故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禹之趨時也,履遺而弗取,冠掛而弗顧,非爭其先也,而爭其得時也。是故聖人守清道而抱雌節,因循應變,常後而不先。柔弱以靜,舒安以定,攻大裘壹幔莫能與之爭。

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修極於無窮,遠淪於無涯,息耗減益,通於不訾。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好憎;澤及蛑蟯,而不求報;富贍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費;行而不可得窮極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錯繆相紛,而不可靡散。利貫金石,強濟天下。

動溶無形之域,而翱翔忽區之上;幕卮ü戎間,而滔騰大荒之野。有餘不足,與天地取與,授萬物而無所前後。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靡濫振盪,與天地鴻洞;無所左而無所右,蟠委錯糹醯與萬物始終。是謂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於天下者,以其淖溺潤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出於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

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無音者,聲之大宗也。其子為光,其孫為水。皆生於無形乎!夫光可見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毀。故有像之類,莫尊於水。出生入死,自無庶有,自有庶無而為衰賤矣!是故清靜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虛無恬愉者,萬物之用也。肅然應感,殷然反本,則淪於無形矣。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所謂一者,無匹合於天下者也。卓然獨立,塊然獨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員不中規,方不中矩。大渾而為一,棄累而無根。懷囊天地,為道開門。穆紉閔,純德獨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循之不得其身;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無味而五味形焉,無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於無,實出於虛,天下為之圈,則名實同居。

音之數不過五,而五音之變,不可勝聽也;味之和不過五,而五味之化,不可勝嘗也;色之數不過五,而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故音者,宮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

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際天地。其全也,純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濁。濁而徐清,沖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淵,泛兮其若浮雲;若無而有,若亡而存。萬物之總,皆閱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門。其動無形,變化若神;其行無跡,常後而先。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聰明,滅其文章,依道廢智,與民同出於公。約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誘慕,除其嗜欲,損其思慮。約其所守則察,寡其所求則得。夫任耳目以聽視者,勞形而是明;以知慮為治者,苦心而無功。是故聖人一度循軌,不變其宜,不易其常,故準循繩,曲因其當。夫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喑,驚怖為狂。憂悲多恚,病乃成積;好憎繁多,禍乃相隨。

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通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於神明;通於神明者,得其內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收之。中之得則五藏寧,思慮平,筋力勁強,耳目聰明;疏達而不悖,堅強而不豕螅無所大過而無所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