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話說那個者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壺淡酒。一碟鹽豆來。”唐敖見他器宇不俗,向前 拱手道:“老丈請了。請教上姓?”老者還禮道:“小弟姓儒。還未請教尊姓?”當時多、 林二人也過來,彼此見禮,各通名姓,把來意說了。老者道:“原來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 失敬,失敬!”唐敖道:“老丈既來飲酒,與其獨酌,何不屈尊過去,奉敬一杯,一同談談 呢?”老者道:“雖承雅愛,但初次見面,如何就要叨擾!”多九公道:“也罷,我們‘移 樽就教’罷。”隨命酒保把酒菜取了過來。三人讓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 賓主坐了。彼此敬了兩杯,吃些下酒之物。唐敖道:“請教老丈:貴處為何無論士農工商都 是儒者打扮,並且官長也是如此?難道貴賤不分么?”老者道:“敝處向例,自王公以至庶 民,衣冠服制,雖皆一樣,但有布帛顏色之不同:其色以黃為尊,紅紫次之,藍又次之,青 色為卑。至於農工商賈,亦穿儒服,因本國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遊民 ’.此等人身充賤役,不列四民之中,即有一二或以農工為業,人皆恥笑,以為遊民亦掌大 業,莫不遠而避之。因此本處人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癢,只要博得一領 青衫,戴個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遊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 ,亦可各安事業了。”唐敖道:“招老丈之言,貴處庶民,莫不從考試出來。第舉國之大。 何能個個能文呢?”老者道:“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 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 以醫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杉。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 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處國主當日創業之始,曾於國門寫一對聯,下句是“要好兒孫 必讀書’,就是勉人上進之意。”多九公道:“請教老丈:貴處各家門首所立金字匾額,想 是其人賢聲素著,國主賜圖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內有一二黑匾,如‘改過自新’之類,是 何寓意?”老者道:“這是其人雖在名教中,偶然失於撿點,作了違法之事,並無大罪,事 後國主命豎此匾,以為改過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眾善 奉行,或鄉鄰代具公呈,或官長訪知其事,都可奏明,將匾除去,此後或另有善行,賢聲著 於鄉黨,仍可啟奏,另豎金字匾額。至豎過金字匾額之人,如有違法,不但將匾除去,亦是 加等治罪,即‘《春秋》責備賢者’之義。這總是國主勉人向善,諄諄勸戒之意。幸而讀書 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閒談,不知不覺,連飲數壺。老者也問問天朝光景,嘖嘖讚美。又說許多閒話。老 者酒已夠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見天色不早,算還酒帳,一同起身。老者立起,從身上取 下一塊汗巾,鋪在桌上,把碟內聽剩鹽豆之類,盡數包了,揣在懷中,道:“老先生錢已給 過,這些殘肴,與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順便帶回,明日倘來沽飲,就可再叨余惠了。 ”一面說著,又拿起一把酒壺,揭開壺蓋,望了一望,裡面還有兩杯酒,因遞給酒保道:“ 此酒奇在你處。明日飲時,倘少一杯,要罰十杯哩。”又把醬豆腐、糟豆腐,倒在一個碟內 ,也遞給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位,走了兩步,旁邊殘桌上放著一根 禿牙杖,老者取過,聞了一聞,用手揩了一揩,放人袖中。

出了酒樓,到了市中。只見許多人圍著一個美女在那裡觀看。那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生 得面如傅粉,極其俊秀,惟滿眼淚痕,哭聲甚慘。老者嘆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拋頭露 面,今已數日,竟無一人肯發慈心,卻也可憐。”唐敖道:“這女為何如此?”老者道:“ 此女向充宮娥,父母久已去世。自從公主下嫁,就在駙馬府伺候,前日不知為甚忤了駙馬, 發媒變賣,身價不拘多寡。奈敝處一錢如命,無人肯買。兼之駙馬現掌兵權,殺人如同兒戲 ,庶民無不畏懼,誰敢‘太歲頭上動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尋自盡,俱被官媒救護。此 時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發善心,只消十貫錢就可買去,救其一命,也是 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破費十貫錢買了,帶回嶺南,服侍甥女,豈不是好?”唐敖 道:“此女既充官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們設法救他則可,豈敢買去以奴卑相待,不知 其家還有何人,如有親屬,小弟情願出錢。令其親屬領回,倒是一件美舉。”老者道:“前 日駙馬有令,不準親屬領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親屬都不敢來。”唐敖聽了,不覺 搔首道:“既無親屬來領,又無人救,這卻怎好?為今之計,只好權且買去,暫救其命,再 作道理。”於是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貫錢,交給老者,向官媒寫契買了。老者交代別去。 二人領了女子,回歸舊路。唐敖問其姓氏。女子道:“婢子複姓司徒,乳名蕙兒,又名 嫵兒;現年十四歲。自幼選為宮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駙馬府。父親在 日,曾任領兵副將,因同駙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來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 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嫵兒道:“婢子獲罪,蒙恩主收買,乃係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稱, 婢子如何禁當得起!”林之洋道:“剛才俺妹夫說斷不肯以奴僕相待,據俺主意:小姐從今 拜俺妹夫為義父。彼此也好相稱。”說話間,來到岸邊,水手放過三板,一齊渡上大船。林 之洋命司徒嫵兒拜了義父,進了內艙,與呂氏、婉如見禮;復又出來,拜了多、林二人。唐 敖又問可曾受聘之事,嫵兒滴淚道:“女兒若非丈夫負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 丈夫現在做何事業?為何負你?”嫵兒道:“他祖籍天朝。前年來此投軍,驕馬愛他驍勇, 留在府中,作為親隨。但駙馬為人剛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處死,就是國王也懼他三分; 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細,時刻提防。去歲把女兒許給為妻,意欲以安其心,誰知 他來此投軍,果非本意。女兒既有所見,兼因駙馬暴戾異常,將來必有大禍,惟恐玉石俱焚 ,因此不避羞恥,曾於黑夜俟駙馬安寢,暗至他的門首,勸他急速回鄉,另尋門路。不意他 把這話告知駙馬,公主立將女兒責處。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兒因駙馬就要出外閱兵,恐他 跟去,徒然勞苦,於事無益,又去勸他及早改圖,並偷結令旗一技,以便私自出關。不意他 將此話又去稟知。因此駙馬大怒,將女兒毒打,並發官媒變賣。”唐敖道:“你丈大既來投 軍,為何不是本意,況跟去閱兵,或者勞苦一場,掙得一官半職,也未可知,怎么你說與他 無益?這話我卻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誰?現年若干?你們既已聘定,為何尚不完婚?”嫵兒 道:“他姓徐,名承志;現年二旬以外。駙馬雖將女兒許配,終懷猜疑,惟恐仍有異心,故 將婚期暫緩。女兒因他由天朝數萬里至北,若非避難,定有別因,意欲探其訊息,奈內外相 隔,不得其詳。去歲冬間,他跟駙馬進朝議事,女兒探知回來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 廂,暗將房門橇開,搜出檄文一道,血書一封,這有曉得他是英國公忠良之後,避難到此。 因此今年兩次舍死勸他,及早改圖。女兒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於朝,以復祖 業,庶忠良不至無後,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願,女兒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駙馬聞知,亦 必含笑就死,復有何恨!那知他無情無義,反將女兒陷害。若說他出於無心:今春女兒被責 ,幾至九死一生,合府無人不曉,他豈不知?今又和盤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兒,卻將自己 切身之事全置度外,豈非別有肺腸么?”說罷,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