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辟清談幼女講羲經 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 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著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 ,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後各話,略略告訴一遍。唐敖道:“小弟從來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 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多九公道:“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鬆, 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 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從前少讀十 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門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約而同,也到他家 ?”林之洋道:“剛才你們要來遊玩,俺也打算上來賣貨,奈這地方從未做過交易,不知那 樣得利。後來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醜陋 ,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 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唐敖道:“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們風俗, 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 才名,才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 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聞得明年國母又有甚么女試大典,這些女子得了這個信息,都想中 個才女,更要買書。俺聽這話,原知貨物不能出脫,正要回船,因從女學館經過,又想進去 碰碰財氣,那知湊巧遇見你們二位。俺進去話未說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們拉出, 原來二位卻被兩個黑女難住。”唐敖道:“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 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醜處看去了!”多 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門外漢,隨他談甚么,也不至出醜,無奈我們過於大意,一進門去 ,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馬腳,補救無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聾子,不然,拿這老秀才出出氣 ,也可解嘲。”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幸而老者是個聾子。他若不聾,只怕我們更要吃虧 。你只看他小國小生尚且如此,何況先生!固然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究竟是他受業 之師,況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學問豈能懸殊?若以尋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 世人只知‘紗帽底下好題詩’,那裡曉得草野中每每埋沒許多鴻儒!大約這位老翁就是榜樣。” 多九公道:“剛才那女子以‘衣輕裘’之‘衣’讀作平聲,其言似覺近理。若果如此, 那當日解作去聲的,其書豈不該廢么?”唐敖道:“九公此話未免罪過!小弟聞得這位解作 去聲的乃彼時大儒,祖居新安。其書闡發孔、孟大旨,殫盡心力,折衷舊解,有近旨遠,文 簡義明,一經誦習,聖賢之道,莫不燦然在目。漢、晉以來,註解各家,莫此為善,實有功 於聖門,有益於後學的,豈可妄加評論。即偶有一二註解錯誤,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 月之光。即如《孟子》‘誅一夫’及‘視君如寇讎’之說,後人雖多評論,但以其書體要而 論,昔人有云:‘總群聖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當日孔子既 沒,儒分為八;其他縱橫捭闔,波譎雲詭。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楊、墨,放淫辭:明王政 之易行,以求時弊;闡性善之本量,以斷群疑;致孔子之教,獨尊千古。是有功聖門,莫如 孟子,學者豈可訾議。況孟子‘聞誅一夫’之言,亦固當時之君,惟知戰鬥,不務修德,故 以此語警戒,至‘寇讎’之言,亦是勸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禮:都為要求時弊起見。時當戰 國,邪說橫行,不知仁義為何物,若單講道學,徒費唇舌;必須喻之利害,方能動聽,故不 覺言之過當。讀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自得其義。總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實出孟 子之力;闡發孔、孟之學,卻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見如此,九公以為何如?”多九公聽了, 不覺連連點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