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

唐敖笑道:“舅兄這個‘鳥槍打’幸而遇見這些生童;若教別人聽見,只怕嘴要打腫哩 !”林之洋道:“俺嘴雖未腫,談了許多文,嘴裡著實發渴。剛才俺同生童討茶吃,他們那 里雖然有茶,並無茶葉,內中只有樹葉兩片。倒了多時,只得淺淺半杯,俺喝了一口,至今 還覺發渴。這卻怎好?”多九公道:“老夫口裡也覺發乾,恰喜面前有個酒樓,我們何不前 去沽飲三杯,就便問問風俗?’林之洋一聞此言,口中不覺垂涎道“九公真是好人,說出話 來莫不對人心路!”

三人進了酒樓,就在樓下檢個桌兒坐了。旁邊走過一個酒保,也是儒巾素服,而上戴著 眼鏡,手中拿著摺扇,斯斯文文,走來向著三人打躬陪笑道:“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 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林之洋道:“你是酒保,你臉上戴著眼鏡,已覺不配;你 還滿嘴通文,這是甚意?剛才俺同那些生童講話,倒不見他有甚通文,誰知酒保倒通起文來 ,真是‘整瓶不搖半瓶搖’!你可曉得

俺最喉急,耐不慣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來!”酒保陪笑道:“請教先生: 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甚么‘乎’不 ‘乎’的!你只管取來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給你一拳!”嚇的酒保連忙說道 :“小子不敢!小子改過!”隨即走去取了一壺酒,兩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齏菜, 三個酒杯,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素日以酒為命,見了酒,心花都開,望著二人說聲:“請了!”舉起杯來,一飲 而盡。那酒方才下咽,不覺緊皺雙眉,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道:“酒保,錯了!把醋拿來 了!”只見旁邊座兒有個駝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鏡,手中拿著剔牙杖,坐在那裡,斯 斯文文,自斟自飲。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口中吟喔,所吟無非‘之乎者也’之類。正吟的高 興,忽所林之洋說酒保錯拿醋來,慌忙住了吟喔,連連搖手道:“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 ,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兄耶!切莫語之!”唐、多二人聽見 這幾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了。林之洋道:“又是一個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 醋算酒,與你何乾?為甚累你?倒要請教。”老者聽罷,隨將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 擦了兩擦,道:“先生聽者:今以酒醋論之,酒價賤之,醋價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 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昧淡之,故而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之,誰不知之。 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之,而謂誤之。 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價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之,誰來管之。 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 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與之。你不與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尋我之。 我縱辨之,他豈聽之?他不聽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 了之!”唐、多二人聽了,惟有發笑。林之洋道:“你這幾個‘之’字,儘是一派酸文,句 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隨你講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位股酸氣。如何是好!” 桌上望了一望,只有兩碟青梅、齏菜。看罷,口內更覺發酸。因大聲叫道:“酒保!快把下 酒多拿兩樣來!”酒保答應,又取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 碟豆瓣。林之洋道:“這幾樣俺吃不慣,再添幾樣來。”酒保答應,又添四樣:一碟豆腐乾 ,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們並不吃素,為甚只管拿這素菜 ?還有甚么,快去取來!”酒保陪笑道:“此數餚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 地論之,雖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 他哉!”多九公道:“下酒菜業已夠了,可有甚么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類也, 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噥;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問之,得無 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們量窄,吃不慣噥的,你把淡的換一壺來。”酒保登時把酒換 了。三人嘗了一嘗,雖覺微酸,還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評論酒味,都說酸為上 ,苦次之。原來這話出在淑士國的。”只見外面走進一個老者,儒巾淡服,舉止大雅,也在 樓下檢個座兒坐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