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黃帝第二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晉國爵之;口所偏肥,晉國黜之。游其庭者侔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 智鄙相攻,疆弱相凌。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于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 窘於饑寒,潛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 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扌黨嚢ま袃埽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 於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台,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 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幾>骨於粑。范氏 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 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 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綿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 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 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 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 此,試與子言之。嚷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 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 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 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 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 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周宣王文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 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 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 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 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 故游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 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訁醫!吾與若 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救也,輕水也;善游者文數 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郤也。覆郤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摳者巧,以鉤摳 者憚,以黃金鉤摳者憚。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內。”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 游於棠行。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發行歌, 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 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 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安於陵, 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