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做壽文才傳僉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客有為少司空長男龍巖世兄壽者,征言於余,問其年則僅二十也。 時座有齒高爵尊者,私詢於余,曰:“古者八十始稱壽,謂之開秩, 前此未足壽也。禮三十曰壯有室。今龍巖之齒甫壯矣!律之以禮,不 得以壽稱也,明甚!且人子之事親也,恆言不稱老i聞司空趙公年僅 四十有五,龍巖二十而稱壽,無乃未揆於禮乎?”曰:“余之壽之也, 信其人非信其年也。”諸公曰:“請述龍巖之可信者。”曰:“余之 信之者,又非獨於其人,於其人之友信之,所以深信於其人也。”諸 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說乎?”曰:“說在《小雅》之詩矣。 《小雅》自《鹿鳴》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 《伐木》之燕朋友。《南咳》、《白華》之事親,悉載焉。蓋上古之 世,朋友輯睦,賢才眾多,相與講明孝弟之誼,以事其君親類如此。 由此觀之,則事親之道,得友而益順,豈徒在盥漱饋問之節哉!龍巖 出無鬥雞、走狗、打彈、擊丸之行,入無錦帳、玉蕭、粉黛、金釵之 娛,惟以誠敬事親為務,亦少年之鮮有者乎?察其所與游者,皆學優、 品正,年長以倍之人,而雁行肩隨者絕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識必奇, 其操行必醇謹,其言語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 所能羅致也。今龍巖皆得而友之,非事親有以信其友,孰能強而壽之 哉!昔孔子你不齊已“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 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學。”余於龍巖亦云。宮、貴、壽 均所自有,而余為祝者,亦為與其友明事親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 異日服官蒞民之大,無不恪尊其親而乃行焉,庶有合於《南陔》、 《白華》之旨,而不失余頌禱之意也。如是即稱壽焉,奚不可?諸公 曰:“善!”余遂書之,以復於客。後有觀青,其必曰:“年二十而 稱壽者,自余之與龍巖世兄始。”

龍文從首到尾看了一遍,隨口說道:“少年有此才學,又且敏捷,可羨,可畏!我且拿 去著府中眾先生看看如何。”於冰道:“雖沒什麼好處,也不至文理荒謬,任憑他們看去 罷。嚴大師問起來,斷不可說是晚生做的。”龍文道:“他的事體甚多,若是不中意,就立 刻丟在一邊,斷不至同起年兄姓名來。放心,放心!”說罷,笑著一拱而別。 又過了兩天,這日於冰正在院中閒步,只見龍文從外院屏風前入來,滿面笑容。見了於 冰,先作一揖,遂即跪下去了;於冰亦連忙跪扶,二人起來就坐。龍文拍手大笑道:“先生 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壽文,太師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問及先生姓名,大抵有著實刮目 之意,小弟日後受庇無窮!左右已將先生名諱,在太師前舉出;府中七太爺也極會寫字,他 說先生的字有美女簪花之態,亦欣羨得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說罷,又拍手大笑起來。 於冰道:“這七太爺是誰?”龍文將舌頭一伸道:“先生求功名人,還不曉得他么?此人是 太師總管,姓閻,諱年,是個站著的宰相;同今九卿道,有大半都稱他是萼山先生。”說著 又將椅子與於冰椅一併,向於冰耳邊低聲道:“日前我在七太爺前,將先生才學極力保舉。 他說府中有書啟先生是蘇州人,叫做費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舉薦了許多,又未試出他們 才學好醜,意思要將此席屈先生,托小弟道達此意,黃金難買好機綠也!先生以為如何?” 又言:“大後日是太皇后的祭辰,此日不理刑名,不辦事務,大師也不到內閣去,正是個空 閒日子;著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準備傳見”等語。說罷,又將於凍的臂輕輕的拍了兩下, 又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於冰道:“我是讀書人,焉肯 與人作幕賓?”龍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場,莫非為的是功名,這中會兩個字,固要才 學,也要有命,就便拿得穩,將來做官,也出了太師手心否?這機會等閒人輕易遇不著,設 或賓主相投,不但說中會,就是著先生中個狀元,也不過和滾鍋中爆個豆兒相同,何有費 力?先生還要細想,還要著實細想!”於冰低頭沉吟了半晌,說道:“先生皆金玉之言,晚 生敢不如命!”龍文大喜,連連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見小弟玉成有功。只是稱晚生, 真是以豬狗待弟;若蒙不棄,你我今日換帖做一盟兄弟何如?”上冰道:“承忘分下交,自 應如命;換帖乃世俗常套,可以不必。”龍文道:“如此說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於冰到 他那邊坐坐,連柳國賓等也叫了去,不想已設下極豐盛的席;又硬扯於冰房內見了妻子,兩 人叮嚀妥當。到第三日絕早,於冰整齊衣冠,同龍文到西江米巷在相府大遠就下了車。但見 車轎馬跡,執帖的,稟見的,紛紛官吏,出入不絕。龍文叫於冰打點了一片至誠心,又盤算 問答的話兒。等到交午時候,不但不見傳他,連龍文也不見叫。陸永忠買了幾個點心充飢, 心上甚是煩燥。又過了一會,方見龍文慢慢的走來說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議運木料起造 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隸巡撫楊順楊大人吃飯。還有……”話未完,只見好幾頂大轎從府中出 來,裡面坐的是衣蟒腰玉之人,開著道子,分東西兩路去了。龍文道:”我再去打聽打 聽!”於冰等到日西時分,門前官吏散了一大半,方見龍文走出來,說道:“七太爺不知回 過此話沒有,老弟管情肚中飢餓了。”於冰道“看來不濟事,我回去罷。”龍文道:“使不 得!爽利等到燈後,方不落不是……”正說間,猛見府內跑出個人來,東張西望,大叫道: “直隸廣平府冷秀才在何處?太師爺要傳見哩!”急得龍文推送不迭。於冰走到那人跟前, 通了名姓,那人把手招,引於冰到二門前,又換了兩個人引道;於冰跟定了那人到一處地 方,見四圍都是雕欄,那人說道:“略站一站,我去回復。”少頃,見那人用手相招,於冰 到門前一看,見東邊椅子上坐著一人,頭帶八寶九梁幅巾,身穿油綠色飛魚貂氅,足登五雲 朱履,六十以外年紀,廣額細目,一部大連鬢長須。於冰私忖道:“這定是宰相!”上前先 行拜跪,然後打躬。嚴嵩站起來,用手相扶,有意無意的還了半個揖,問道:“秀才幾多歲 了?”於冰道:“生員直隸廣平府成安具人,現年十九歲了,名喚冷不華。”嚴嵩笑了,說 道“原來才十九歲。”分付左右放個座幾與秀才坐。於冰道:“太師大人位兼師保,職晉公 孤,為天子倚托,平治之元老;生員茅茨小儒,今得瞻慈顏,已屬終身榮甚,何敢列坐於大 人之前!”嚴嵩顯個愛奉承的人,見於冰丰神秀異,已有幾分歡喜;今聽聲音清朗。說話兒 在行,不由得滿面笑容道:“我與你名位無轄,秀才非在官者比,理合賓主相陪。”將手向 客位一拱,這就是極其刮目了。於冰謙退再三,親自將椅兒取下來,打一躬,斜坐在下面。 嚴嵩道“老夫綜理閣務,刻無寧晷;外省各官公私稟啟頗多。先有一蘇州人費姓,代為措 辦,不意於月前病故,裁處乏人。門下屢言秀才品正行方,學富才優,老夫殊深羨愛。意欲 以此席相煩,只是杯盤之水,恐非蛟龍遊戲之地也!說罷,呵呵的笑起來,於冰道:“生員 器狹斗升,智昏菽麥,深慮素餐遺羞,有負委任;今蒙不棄葑菲,垂青格外,生員敢不殫竭 駑駘,仰酬高厚!但少年無知,諸事惟望訓示,指臂之勞,或同少分萬一!”嚴嵩笑道: “秀才不必過謙,可於明日帶隨身行李入館;至於勞金,老夫府中歷來無預定之例,秀才不 必多心。”於冰打躬謝道:“謹遵太師鈞命!”說罷,告退。嚴嵩送了兩步,就不送了。於 冰隨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國賓接住盤問,於冰道“你且雇輛車子來,回寓再說。”只見羅 龍文張著口,沒命的從相府跑出來,問道:“事體有成無成?”於冰將嚴嵩分付的話,細說 一邊,龍文將手一拍:“如何?人生在世,全要活動;我是常向尊總們說,你家這老爺,氣 魄舉動斷非等閒人,今日果然就扒到天上去了。我要認老弟不真,也不肯捨死忘生,象這樣 作成。請先行一步,明早即去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