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內篇第二齊物論



〔一〕“必”,集釋本作“若”。按:據王氏案雲“若有真為主宰者使然”,則王氏本亦當作“若”。

〔二〕“也”,集釋本作“乎”。

〔三〕“困貌”,釋文作“病困之狀 ”。

夫言非吹也。應上“吹”。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辨乎,其無辨乎?人言非風吹比,人甫有言,未定足據也。果據以為言邪?抑以為無此言邪?抑以為與初生鳥音果有別乎,無別乎?其言之輕重尚不定。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隱,蔽也。道何以蔽而至於有真有偽?言何以蔽而至於有是有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宣云:“觸處皆道,本不須言。一言一道,亦不須辯。”道隱於小成,小成,謂各執所成以為道,不知道之大也。宣云:“偏見之人,乃致道隱。”成引老子云:“大道廢,有仁義。”言隱於榮華。成云:“榮華,浮辯之詞,華美之言也。只為滯於華辯,所以蔽隱至言。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成云:“昔有鄭人名緩,學於求氏之地,三年藝成而化為儒。儒者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行仁義之道,辯尊卑之位,故謂之儒。緩弟名翟,緩化其弟,遂成於墨。墨者,禹道也。尚賢崇禮,儉以兼愛,摩頂放踵,以救蒼生,此謂之墨也。緩、翟二人,親則兄弟,各執一教,更相是非。緩恨其弟,感激而死。然彼我是非,其來久矣。爭競之甚,起自二賢,故指此二賢為亂群之帥。是知道喪言隱,方督是非。”案:儒、墨事,見列禦寇篇。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郭嵩燾云:“彼是有對待之形,而是非兩立,則所持之是非,非是非也,彼是之見存也。”案:莫若以明者,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有對立,皆有彼此。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觀人則昧,返觀即明。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有此而後有彼,因彼而亦有此,乃彼此初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然其說隨生隨滅,隨滅隨生,浮游無定。郭以此言死生之變,非是。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言可,即有以為不可者;言不可,即有以為可者。可不可,即是非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因而是者,即有因而非者;有因而非者,即有因而是者。既有彼此,則是非之生無窮。是以聖人不由,宣云:“不由是非之途。”而照之於天,成云:“天,自然也。”案:照,明也。但明之於自然之天,無所用其是非。亦因是也。是,此也。因此是非無窮,故不由之。蘇輿云:“猶言職是故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是,此也。郭云:“此亦為彼所彼,彼亦自以為此。”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成云:“此既自是,彼亦自是;此既非彼,彼亦非此。故各有一是,各有一非也。”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分則有彼此,合則無彼此。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成云:“偶,對。樞,要也。體夫彼此俱空,是非兩幻,凝神獨見,而無對於天下者,可得〔一〕會其玄極,得道樞要。” 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郭嵩燾云:“是非兩化,而道存焉,故曰道樞。握道之樞,以遊乎環中。中,空也。是非反復,相尋無窮,若迴圈然。遊乎空中,不為是非所役,而後可以應無窮。”唐釋湛然止觀輔行傳宏決引莊子古注云:“以圓環內空體無際,故曰〔二〕環中。”案則陽篇亦云:“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郭云:“ 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兩行無窮。”故曰“莫若以明”。惟本明之照,可以應無窮。此言有彼此而是非生,非以明不能見道。

〔一〕“得”,集釋本引成疏作“謂 ”。

〔二〕“故曰”,止觀輔行傳宏決作 “名為”。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為下文“ 物謂之而然”立一影子。近取諸身,則指是;遠取諸物,則馬是。今曰指非指,馬非馬,人必不信,以指與馬喻之,不能明也。以非指非馬者喻之,則指之非指,馬之非馬,可以悟矣。故天地雖大,特一指耳;萬物雖紛,特一馬耳。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郭云:“可乎己者,即謂之可;不可於己者,即謂之不可。”道行之而成,宣云:“道,路也。”案:行之而成,孟子所雲“用之而成路”也。為下句取譬,與理道無涉。物謂之而然。凡物稱之而名立,非先固有此名也。故指、馬可曰非指、馬,非指、馬者亦可曰指、馬。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何以謂之然?有然者,即從而皆然之。何以謂之不然?有不然者,即從而皆不然之,隨人為是非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論物之初,固有然有可,如指為指,馬為馬是也。論物之後起,則不正之名多矣,若變易名稱,無不然,無不可,如指非指,馬非馬,何不可聽人謂之?“惡乎然”以下,又見寓言篇。此是非可否並舉,以寓言篇證之,“ 不然於不然”下,似應更有“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四句,而今本奪之。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憰怪,道通為一。釋文:“為,於偽反。”成云:“為是故略舉數事。”俞云:“說文:‘ 莛,莖也。'漢書東方朔傳:‘以莛撞鐘。'司馬云:‘楹,屋柱也。厲,病癩。'莛、楹,以大小言;厲、西施,以美醜言。”成云:“恢,寬大之名。憰,奇變之稱。憰,矯詐之名。怪,妖異之稱。”案:自知道者觀之,皆可通而為一,不必異視。 其分也,成也;分一物以成數物。其成也,毀也。成云:“於此為成,於彼為毀。如散毛成□,伐木為舍等也。”凡物無成與毀,複通為一。如此成即毀,毀即成,故無論成毀,複可通而為一,不必異視。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唯達道者能一視之,為是不用己見而寓諸尋常之理。庸也者,用也;宣云:“無用之用。”用也者,通也;無用而有用者,以能觀其通。通也者,得也。觀其通,則自得。適得而幾已。適然自得,則幾於道矣。因是已。因,任也。任天之謂也。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宣云:“已者,既通為一,不知其然,未嘗有心也。謂之道,所謂‘適得而幾'也。”案:此言非齊是非不能得道,以下又反言以明。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若勞神明以求一,而不知其本同也,是囿於目前之一隅,與“朝三”之說何異乎?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列子黃帝篇:“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張湛註:“好養猿猴者,因謂之狙公。芧音序,栗也。”案:漆園引之,言名實兩無虧損,而喜怒為其所用,順其天性而已,亦因任之義也。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釋文:“鈞,本又作均。”成云:“均,自然均平之理。”案:言聖人和通是非,共休息於自然均平之地,物與我各得其所,是兩行也。案寓言篇亦云:“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此作“鈞”,用通借字。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成云:“至,造極之名。”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郭云:“此忘天地,遺萬物,外不察乎宇宙,內不覺其一身,故能曠然無累,與物俱往,而無所不應。”其次以為有物矣,以上又見庚桑楚篇。而未始有封也。封,界域也。其次見為有物,尚無彼此。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見有彼此,尚無是非。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見是非,則道之渾然者傷矣。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私愛以是非而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成云:“果,決定也。道無增減,物有虧成。是以物愛既成,謂道為損,而道實無虧也。故假設論端,以明其義。”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宣云:“故,古也。”成云:“ 姓昭名文,古善琴者。鼓商則喪角,揮宮則失征,未若置而不鼓,五音自全。亦猶存情所以乖道,忘智所以合真者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成云:“枝,柱也。策,打鼓枝,亦言擊節枝。曠妙解音律,晉平公樂師。”案:枝策者,拄其策而不擊。惠子之據梧也,司馬云:“梧,琴也。”成云:“檢典籍,無惠子善琴之文。據梧者,止是以梧幾而據之談說。”案:今從成說。德充符篇莊謂惠子云:“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案據梧而瞑,善辯者有不辯之時,枝策者有不擊之時。上昭文鼓琴,亦兼承不鼓意。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崔云:“書之於今也。”案:言昭善鼓琴,曠知音律,惠談名理,三子之智,其庶幾乎!皆其最盛美者也,故記載之,傳於後世。唯其好之,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宣云:“惟自以為異於人,且欲以曉於人。”成云:“彼,眾人也。”案:“唯其好之”四語,專承善辯者言。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非人所必明,而強欲共明之,如“堅石”“白馬”之辯,欲眾共明,而終於昧,故曰“以堅白之昧終”。堅白,又見德充符、天下、天地、秋水四篇。成云:“公孫龍,趙人。當六國時,弟子孔穿之徒,堅執此論,橫行天下,服眾人之口,不服眾人之心。”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郭云:“昭文之子,又乃終文之緒。”成云:“昭文之子,倚其父業,卒其年命,竟無所成。”案:終文之緒,猶禮中庸雲“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也。所謂無成者,不過成其一技,而去道遠,仍是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成云:“我,眾人也。若三子異於眾人,遂自以為成,而眾人異於三子,亦可謂之成也。 ”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則天下之無成者多矣。當知以我逐物,皆是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司馬云:“滑疑,亂也。”案:雖亂道,而足以眩耀世人,故曰“滑疑之耀”。聖人必謀去之,為其有害大道也。為是不用己智,而寓諸尋常之理,此之謂以本然之明照之。以上言求道則不容有物,得物之一端以為道,不可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