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內篇第二齊物論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如人皆執彼此之見,今且有言如此,不知其與我類乎?與我不類乎?若務求勝彼,而引不類者為類,則與彼之不類有異乎?宣云:“是,我也。”雖然,請嘗言之。成云:“嘗,試也。”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成云:“未始,猶未曾也。”案:事端未露。有未始有〔一〕夫未始有始也者。並無事端,僅具事理。有有也者,有無也者,言之有無。有未始有無也者,言未曾出。有未始有〔二〕夫未始有無也者。並出言之心亦未曾萌。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忽而有有言者,有無言者,然有者或情已竭,無者或意未盡。是有者為無,無者為有,故曰“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既顯有言矣。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未知吾所言之果為有言乎,其果為無言乎?合於道為言,不合則有言與無言等。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釋文:“殤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為殤。司馬云:‘兔毫在秋而成。'”成云:“秋時,獸生毫毛,其末至微,故謂秋毫之末也。人生在於繈褓而亡,謂之殤子。物之生也,形氣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壽。若以性分言之,無不自足。故以性足為大,天下莫大於豪末,莫小於太山。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豪末為大,則天下無小。小大既爾,夭壽亦然。是以兩儀雖大,各足之性乃均;萬物雖多,自得之義唯一。”案:此漆園所謂齊彭、殤也。但如前人所說,則誠虛誕妄作矣。其意蓋謂太山、豪末皆區中之一物,既有相千萬於太山之大者,則太山不過與豪末等,故曰“莫大於豪末,而太山為小”。彭祖、殤子,皆區中之一人,彭祖七八百年而亡,則彭祖不過與殤子等,故曰“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我能與天地無極,則天地與我並生;我不必與萬物相競,則萬物與我為一也。漆園道術精妙,喚醒世迷,欲其直指最初,各葆真性。俗子徒就文章求之,止益其妄耳。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何所容其言?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謂之一,即是言。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成云:“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複將後時之二名,對前時之妙一,有一有二,不謂之三乎?從三以往,雖有善巧算曆之人,亦不能紀得其數,而況凡夫之類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成云:“自,從也。適,往也。至理無言,言則名起。從無言以之有言,才言則至於三。況從有言適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窮乎!”無適焉,因是已。若其無適,惟有因任而已。此舉物之大小、人之壽夭並齊之,得因任之妙。夫道未始有封,成云:“道無不在,有何封域?”言未始有常,郭云:“彼此言之,故是非無定。”為是而有畛也。 為言無常,而後有畛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或袒左,或袒右。有倫,有義,郭云:“物物有理,事事有宜。”釋文:“崔本作‘有論有議'。”俞云:“崔本是。下文雲‘存而不論',‘論而不議'。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彼所謂分、辯,即此‘有分有辯'。然則彼所謂論、議,即此‘有論有議'矣。”案:上言“有畛”,倫義非畛也。當從俞說。有分,有辯,分者異視,辯者剖別。有競,有爭,競者對競,爭者群爭。此之謂八德。德之言得也。各據所得,而後有言。此八類也。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成云:“六合,天地四方。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所以存而不論。” 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成云:“六合之內,謂蒼生所稟之性分。聖人隨其機感,陳而應之。既曰憑虛,亦無可詳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成云:“春秋者,時代。先王,三皇、五帝。志,記也。祖述軒、頊,憲章堯、舜,記錄時代,以為典謨。聖人議論,利益當時,終不取是辯非,滯於陳跡。”案:春秋經世,謂有年時以經緯世事,非孔子所作春秋也。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以不分為分,不辯為辯。曰:何也?聖人懷之,存之於心。眾人辯之以相示也。相誇示。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不見道之大,而後辯起。夫大道不稱,宣云:“無可名。”大辯不言,使其自悟,不以言屈。大仁不仁,成云:“亭毒群品,泛愛無心,譬彼青春,非為仁也。” 大廉不嗛,釋文:“徐音謙。” 成云:“知萬境虛幻,無一可貪,物我俱空,何所遜讓?”大勇不忮。宣云:“無客氣害人之心。”道昭而不道,以道炫物,必非真道。言辯而不及,宣云:“不勝辯。”仁常而不成,郭云:“有常愛,必不周。”廉清而不信,宣云:“外示皦然,則中不可知。”勇忮而不成。成云:“ 舍慈而勇,忮逆物情,眾共疾之,必無成遂。”五者□而幾向方矣。釋文:“□,崔音圓〔三〕,司馬云:‘圓也。'”成云:“幾,近也。”宣云:“五者本渾然圓通,今滯於跡而近向方,不可行也。”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成云:“智不逮,不強知。知止其分,學之造極也。”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不道,即上“不稱”。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宣云:“渾然之中,無所不藏。”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郭云:“至理之來,自然無跡。”此之謂葆光。成云:“葆,蔽也。韜蔽而其光彌朗。言藉言以顯者非道,反復以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