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十二



盛價來,領手札,知有貴恙,且喜漸平復矣。賤軀自六月暑病,然兩目蒙蒙,兩耳蓬蓬,幾成廢人,僅存微息,旬日前,元忠、宗賢過此,留數日北去。山廬臥病,期少謝人事,而應接亦多。今復歸臥小閣,省愆自訟而已。聞有鼓枻之興,果爾,良慰渴望。切劘砥礪之益,彼此誠不無也。

與黃勉之

承欲刻王信伯遺言,中間極有獨得之見,非余儒所及。惜其零落既久,後學莫有傳之者。因勉之寄此。又知程門有此人也,幸甚幸甚!中間如論明道、伊川處,似未免尚有執著,然就其所到,已甚高明特遠,不在游、楊諸公之下矣。中間可省略者,刪去之為佳。凡刻古人文字,要在發明此學,惟簡明切實之為貴;若支辭蔓說,徒亂人耳目者,不傳可也。高明以為何如?

復童克剛

春初枉顧,時承以八策見示,鄙意甚不為然。既而思之,皆學術不明之故,姑且與克剛講學,未暇細論策之是非。旬日之後,學術漸明,克剛知見豁然,如白日之開雲霧,遂翻然悔其初志,即欲焚棄八策,以為自此以後誓不復萌此等好高務外之念矣。當時同志諸友,無不嘆服克剛,以為不憚改過而勇於從善若此,人人皆自以為莫及也。盛價遠來,忽尋長箋巨冊,諄諄懇懇,意求刪改前策,將圖復上,與臨別丁寧意大相矛盾。豈間闊之久,切磋無力,遂爾迷誤至此耶?《易》曰:“君子思不出其位”,若克剛斯舉,乃所謂“思出其位”矣。又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憂則違之。”若克剛斯舉,是易乎世而成乎名,非“遁世無悶,憂則違之”之謂矣。克剛向處山林,未嘗知有朝廷事體。今日群司之中,縉紳士夫之列,其間高明剴切之論,經略康濟之謨,何所不有?如八策中所陳,蓋已不知幾十百人幾十百上矣,寧復有俟於克剛耶?克剛此舉,雖亦仁人志士之心,然夜光之璧無因而投,人亦且按劍而怒,況此八策者,特克剛之敝帚耳,亦何保嗇之深而必以投人為哉?若此策遂上,亦非獨不見施行,且將有指摘非訾之者,其為克剛之累不小小也。克剛亦何苦而汲汲於為是哉?八策之中,類皆老生常談,惟第五策於地方利害頗有相關,然亦不過訴狀之詞,一有司聽之足矣。而克剛乃以為致治垂統之一策,得無以身家之故,遂為利害所蔽,而未暇深思之耶?明者一覽,如見肺肝,但克剛不自知耳。昔者顏子在陋巷簞瓢,孔子賢之。夫陋巷單瓢,豈遂至於人不堪憂?其間蓋亦必有患害屈抑,常情所不能當,如克剛今日之所遭際者矣。若其時遂以控之於時君世主,譾譾屑屑,求白於人,豈得復謂之賢乎?禹、稷昌言於朝,過門不入,以有大臣之責也,今克剛居顏子陋巷之地,而乃冒任禹、稷之憂,是宗祝而代庖人之割,希不傷手矣。

冊末“授受”之說,似未端的,此則姑留於此,俟後日再講。至於八策,斷斷不宜復留,遂會同志諸友共付丙丁,為克剛焚此魔障。克剛自此但宜收斂精神,日以忠信進德為務,默而成之,不言而信,不見是而無悶可也。

與鄭啟范侍御

某愚不自量,痛此學之不講,而竊有志於發明之。自以劣弱,思得天下之豪傑相與扶持砥礪,庶幾其能有成,故每聞海內之高明特達,忠信而剛毅者,即欣慕愛樂,不啻骨肉之親。以是於吾啟范雖未及一面之識,而心孚神契,已如白首之道交者,亦數年矣。每得封事讀之,其間乃有齒及不肖者,則又為之赧顏汗背,促蹐不安。古之君子,恥有其名而無其實。吾於啟范,惟切劘之是望,乃不考其實,而過情以譽於朝,異時苟有不稱,將使啟范為失言矣,如之何而可!不肖志雖切於求學,而質本迂狂疏謬,招尤速謗,自其所宜。近者復聞二三君子以不肖之故,相與憤爭力辯於鑠金銷骨之地,至於衝鋒冒刃而弗顧,仆何以當此哉!二三君子之心,豈不如青天白日,誰得而瑕滓之者!顧仆自反,亦何敢自謂無愧!則不肖之軀,將不免為輕雲薄霧於二三君子矣,如之何而可!病軀懶放日久,已成廢人;尚可勉強者,惟宜山林之下讀書講學而已。兩廣之任斷非所堪,已具疏懇辭;必不得請,恐異日終為知己之憂也。言不能謝,惟自鞭策,以期天負相知,庶以為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