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十二



寄楊邃庵閣老

孤聞之,昔古之君子之葬其親也,必求名世大賢君子之言,以圖其不朽。然而大賢君子之生,不數數於世,固有世有其人而不獲同其時者矣,又有同其時面限於勢分無由自通於門牆之下者矣,則夫圖不朽於斯人者,不亦難乎!痛惟先君宅心制行,庶亦無愧於古人;雖已忝在公卿之後,而遭時未久,志未大行,道未大明,取嫉權奸,斂德而歸,今則復長已矣。不孝孤將以是歲之冬舉葬事,圖所以為不朽者,惟墓石之志為重。伏惟明公道德文章,師表一世;言論政烈,儀刑百辟。求之昔人,蓋歐陽文忠、範文正、韓魏公其人也,所謂名世之大賢君子,非明公其誰歟!不幸而生不同時也,則亦已矣;幸而猶及。在後進之末,雖明公固所不屑,揮之門牆之外,猶將冒昧強顏而入焉,況先君素辱知與,不肖孤又嘗在屬吏之末,受教受恩,懷知己之感,有道誼骨肉之愛;邇者又嘗辱使臨吊,寵之以文詞,惻然憫念其遺孤,而不忍遽棄遺之者,是以忘其不孝之罪,犯僭逾之戮,而輒敢以志為請。伏惟明公休休容物,篤厚舊故;甄陶一世之士,而各欲成其名;收錄小大之才,而惟恐沒其善。則如先君之素受知愛者,其忍靳一言之惠而使之泯然無聞於世耶?不腆先人之幣,敢以陸司業之狀先於將命者。惟明公特垂哀矜,生死受賜,世世子孫捐軀殞命,未足以為報也!不勝惶悚顛越之至!荒迷無次。



前日嘗奉啟,計已上達。自明公進秉機密,天下士夫忻忻然動顏相慶,皆為太平可立致矣。門下鄙生獨切生憂,以為猶甚難也。亨屯傾否,當今之時,舍明公無可以望者,則明公雖欲逃避乎此,將亦有所不能。然而萬斛之舵,操之非一手,則緩急折鏇,豈能盡如己意?臨事不得專操舟之權,而僨事乃與同覆舟之罪,此鄙生之所謂難也。夫不專其權而漫同其罪,則莫若預逃其任。然在明公亦既不能逃矣;逃之不能,專又不得,則莫若求避其罪,然在明公亦終不得避矣。天下之事,果遂卒無所為歟?夫惟身任天下之禍,然後能操天下之權;操天下之權,然後能濟天下之患。當其權之未得也,其致之甚難;而其歸之也,則操之甚易。萬斛之舵,平時從而爭操之者,以利存焉。一旦風濤顛沛,變起不測,眾方皇惑震喪,救死不遑,而誰復與爭操乎?於是起而專之,眾將恃以無恐,而事因以濟。苟亦從而委靡焉。固淪胥以溺矣。故曰“其歸之也,則操之甚易”者,此也。古之君子,洞物情之向背而握其機,察陰陽之消長以乘其運,是以動必有成而吉無不利,伊、旦之於商、周是矣。其在漢、唐,蓋亦庶幾乎。此者雖其學術有所不逮,然亦足以定國本而安社稷,則亦斷非後世偷生苟免者之所能也。夫權者,天下之大利大害也。小人竊之以成其惡,君子用之以濟其善,固君子之不可一日去,小人之不可一日有者也。欲濟天下之難,而不操之以權,是猶倒持太阿而授人以柄,希不割矣。故君子之致權也有道,本之至誠以立其德,植之善類以多其輔;示之以無不容之量,以安其情;擴之以無所競之心,以平其氣;昭之以不可奪之節,以端其向;神之以不可測之機,以攝其奸;形之以必可賴之智,以收其望。坦然為之,下以上之;退然為之,後以先之。是以功蓋天下而莫之嫉,善利萬物而莫與爭。此皆明公之能事,素所蓄而有者,惟在倉卒之際,身任天下之禍,決起而操之耳。夫身任天下之禍,豈君子之得已哉?既當其任,知天下之禍將終不能免也,則身任之而已。身任之而後可以免於天下之禍。小人不知禍之不可以倖免,而百詭以求脫,遂致釀成大禍,而已亦卒不能免。故任禍者,惟忠誠憂國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某受知門下,不能效一得之愚以為報,獻其芹曝,伏惟鑒其忱悃而憫其所不逮,幸甚!



某素辱愛下,然久不敢奉狀者,非敢自外於門牆,實以地位懸絕,不欲以寒暄無益之談塵瀆左右。蓋避嫌之事,賢者不為,然自嘆其非賢也。非才多病,待罪閒散,猶懼不堪,乃今復蒙顯擢,此固明公不遺下體之盛,某亦寧不知感激!但量能度分,自計已審,貪冒苟得,異時僨事,將為明公知人之累。此所以聞命驚惶而不敢當耳。謹具奏辭免,祈以原職致仕。伏惟明公因材而篤於所不能,特賜曲成,俾得歸延病喘於林下,則未死餘年皆明公之賜,其為感激,寧有窮已乎!懇切至情,不覺瀆冒,伏冀宥恕。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