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十二



承相問,輒縷縷至此。有未當者,不惜往復。



昨者草率奉報,意在求正,不覺蕪冗。承長箋批答,推許過盛,殊增悚汗也。來喻責仆不以師道自處,恐亦未為誠心直道。顧仆何人,而敢以師道自處哉?前書所謂“以前後輩處之”者,亦謂仆有一日之長,而彼又有求道之心者耳。若其年齒相若而無意於求道者,自當如常待以客禮,安得例以前後輩處之?是亦妄人矣。又況不揆其來意之如何,而抗顏以師道自居,世寧有是理耶?夫師法者,非可以自處得也,彼以是求我,而我以是應之耳。嗟乎!今之時,孰有所謂師云乎哉!今之習技藝者則有師,習舉業求聲利者則有師,彼誠知技藝之可以得衣食,舉業之可以得聲利,而希美官爵也。自非誠知己之性分,有急於衣食官爵者,孰肯從而求師哉!夫技藝之不習,不過乏衣食;舉業之不習,不過無官爵;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為人矣。人顧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往時仆與王寅之、劉景素同游太學,每季考,寅之恆居景素前列,然寅之自以為講貫不及景素,一旦執弟子禮師之。仆每嘆服,以為如寅之者,真可為豪傑之士。使寅之易此心以求道,亦何聖賢之不可及!然而寅之能於彼不能於此也。曾子病革而易簀,子路臨絕而結纓,橫渠撤虎皮而使其子弟從講於二程,惟天下之大勇無我者能之。今天下波頹風靡,為日已久,何異於病革臨絕之時,然又人是己見,莫肯相下求正。故居今之世,非有豪傑獨立之士的見性分之不容己,毅然以聖賢之道自任者,莫之從而求師也。

吾兄又疑後進之來,其資稟向意雖不足以承教,若其齒之相遠者,恐亦不當概以客禮相待。仆前書所及,蓋與有意於斯道者相屬而言,亦謂其可以客,可以無客者耳。若其齒數邈絕,則名分具存,有不待言矣。孔子使闕黨童子將命,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亦未嘗無誨焉。雖然,此皆以不若己者言也。若其德器之夙成,識見之超詣者,雖生於吾後數十年,其大者吾師,次者吾友也,得以齒序論之哉?

人歸遽劇,極潦草。便間批覆可否。不一一。

答何子元

來書云:“《禮曾子問》:‘諸侯見天子,入門不得終禮,廢者幾?孔子曰:四。又問:諸侯相見,揖,入門不得終禮,廢者幾?孔子曰:六,而日食存焉。曾子曰:當祭而日食,太廟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接祭而已矣。如牲至,未殺,則廢。’孟春於此有疑焉:天子崩,太廟火,後夫人之喪,雨沾服失容,此事之不可期,或適相值。若日食則可預推也,諸侯行禮,獨不容以少避乎?祭又何必專於是日而匆匆於接祭哉?牲未殺,則祭廢,當殺牲之時,而不知日食之候者,何也?執事幸以見教,千萬千萬!”

承喻《曾子問》“日食接祭”之說,前此蓋未嘗有疑及此者,足見為學精察,深用嘆服。如某淺昧,何足以辨此!

古者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底日,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之朝,豈有當祭之日而尚未知有日食者?夫子答曾子之問,竊意春秋之時,日官多失其職,固有日食而弗之知者矣。堯命羲和,敬授人時,何重也!仲康之時,去堯未遠,羲和已失其職,迷於天象,至日食罔聞知,故有胤之徵。降及商、周,其職益輕。平王東遷,政教號令不及於天下。自是而後,官之失職,又可知矣。《春秋》所書日食三十有六,今以《左傳》考之,其以鼓用牲幣於社及其他變常失禮書者三之一,其以官失其職書者四之二,凡日食而不書朔日者,杜預皆以為官失之,故其必有考也。《經》:“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朔與日,官失之也。”則《傳》固已言之矣。襄公之二十七年冬十二月乙卯朔,日有食之,而《傳》曰:“辰在申,司歷過也,再失閏矣。”夫推候之繆,至於再失閏,則日食之不知,殆其細者矣。古之祭者,七日戒,三日齋,致其誠敬以交於神明,謂之“當祭而日食”,則固已行禮矣。如是而中輟之,不可也。接者,疾速之義。其儀節固已簡慢,接祭則可兩全而無害矣。況此以天子嘗禘郊社而言,是乃國之大祀。若其他小祭則或自有可廢者,在權其輕重而處之。若祭於太廟,而太廟火,則亦似有不得不廢者。然此皆無明文,竊意其然,不識高明且以為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