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十二



喻及交際之難,此殆謬於私意。君子與人,惟義所在,厚薄輕重,己無所私焉,此所以為簡易之道。世人之心,雜於計較,毀譽得喪交於中,而眩其當然之則,是以處之愈周,計之愈悉,而行之愈難。夫大賢吾師,次賢吾友,此天理自然之則,豈以是為炎涼之嫌哉?吾兄以仆於今之公卿,若某之賢者,則稱謂以“友生”,若某與某之賢不及於某者,則稱謂以“侍生”,豈以矯時俗炎涼之弊?非也。夫彼可以為吾友,而吾可以友之,彼又吾友也,吾安得而弗友之?彼不可以為吾友,而吾不可以友之,彼又不吾友也,吾安得而友之?夫友也者,以道也、以德也。天下莫大於道,莫貴於德。道德之所在,齒與位不得而於焉,仆與某之謂矣。彼其無道與德,而徒有其貴與齒也,則亦貴齒之而已。然若此者,與之見亦寡矣,非以事相臨不往見也。若此者與凡交遊之隨俗以侍生而來者,亦隨俗而侍生之。所謂“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非在我有所不屑乎?嗟乎!友未易言也。今之所謂友,或以藝同,或以事合,徇名逐勢,非吾所謂輔仁之友矣。仁者,心之德,人而不仁,不可以為人。輔仁,求以全心德也,如是而後友。今特以技藝文辭之工,地勢聲翼之重,而驁然欲以友乎賢者,賢者弗與也。吾兄技藝炎涼之說,貴賤少長之論,殆皆有未盡歟?孟子曰:“友也者,不可以有挾。”孟獻子之友五人,無獻子之家者也,曾以貴賤乎?仲由少顏、路三歲,回、由之贈處,蓋友也。回與曾點同時,參曰:“昔者吾友”,曾以少長乎?將矯時俗之炎涼而自畔於禮,其間不能以寸矣。吾兄又以仆於後進之來,其質美而才者,多以先後輩相處;其庸下者,反待以客禮,疑仆別有一道。是道也,奚有於別?凡後進之來,其才者皆有意於斯道者也,吾安得不以斯道處之?其庸下者,不過世俗泛然一接,吾亦世俗泛然待之,如鄉人而已。昔伊川初與呂希哲為同舍友,待之友也;既而希哲師事伊川,待之弟子也。謂敬於同舍而慢於弟子,可乎?孔子待陽貨以大夫,待回、賜以弟子,謂待回、賜不若陽貨,可乎?師友道廢久,後進之中,有聰明特達者,頗知求道,往往又為先輩待之不誠,不諒其心而務假以虛禮,以取悅於後進,乾待士之譽,此正所謂病於夏畦者也,以是師友之道日益淪沒,無由復明。仆常以為世有周、程諸君子,則吾固得而執弟子之役,乃大幸矣,其次有周、程之高弟焉,吾猶得而私淑也。不幸世又無是人,有志之士,倀倀其將焉求乎?然則何能無憂也?憂之而不以責之己,責之己而不以求輔於人,求輔於人而待之不以誠,終亦必無所成而已耳。凡仆於今之後進,非敢以師道自處也,將求其聰明特達者與之講明,因以自輔也。彼自以後進求正於我,雖不師事,我固有先後輩之道焉。伊川瞑目而坐,游、楊侍立不敢去,重道也。今世習於曠肆,憚於檢飾,不復知有此事。幸而有一二後進略知求道為事,是有復明之機;又不誠心直道與之發明,而徒閹然媚世,苟且阿俗,仆誠痛之惜之!傳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夫人必有所嚴憚,然後言之,而聽之也審;施之,而承之也肅。凡若此者,皆求以明道,皆循理而行,非有容私於其間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是故大知覺於小知,小知覺於無知;大覺覺於小覺,小覺覺於無覺。夫已大知大覺矣,而後以覺於天下,不亦善乎?然而未能也,遂自以小知小覺而不敢以覺於人,則終亦莫之覺矣。仁者固如是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仆之意以為,己有分寸之知,即欲同此分寸之知於人;己有分寸之覺,即欲同此分寸之覺於人。人之小知小覺者益眾,則其相與為知覺也益易且明,如是而後大知大覺可期也。仆於今之後進,尚不敢以小知小覺自處。譬之凍餒之人,知耕桑之可以足衣食,而又偶聞藝禾樹桑之法,將試為之,百遂以告其凡凍餒者,使之共為之也,亦何嫌於己之未嘗樹藝,而遂不可以告之乎?雖然,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仆蓋未嘗有諸己也,而可以求諸人乎?夫亦謂其有意於仆而來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