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九



寄諸用明(辛未)

得書,足知邇來學力之長,甚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科第遲速,所不論也。況吾平日所望於賢弟,固有大於此者,不識亦嘗有意於此否耶?便中時報知之。

階陽諸侄聞去歲皆出投試,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為然。不幸遂至於得志,豈不誤卻此生耶!凡後生美質,須令晦養厚積。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況人乎?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華美太發露耳。諸賢侄不以吾言為迂,便當有進步處矣。

書來勸吾仕,吾亦非潔身者,所以汲汲於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歲月不待,再過數年,精神益弊,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則將終於無成。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決然行之?徒付之浩嘆而已!

答王虎谷(辛未)

承示:別後看得一性字親切。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此吾道之幸也,喜慰何可言!“弘毅”之說極是。但云“既不可以棄去,又不可以減輕;既不可以住歇,又不可以不至”,則是猶有不得已之意也。不得已之意與自有不能已者,尚隔一層。程子云:“知之而至,則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自有不能已者,循理為樂者也。非真能知性者未易及此。知性則知仁矣。仁,人心也。心體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故燭理明則私慾自不能蔽累;私慾不能蔽累,則自無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擴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強之也,蓋本分之內,不加毫末焉。曾子“弘毅”之說,為學者言,故曰“不可以不弘毅”,此曾子窮理之本,真見仁體而後有是言。學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窮理,而惟擴而大之以為弘,作而強之以為毅,是亦出於一時意氣之私,其去仁道尚遠也。此實公私義利之辯,因執事之誨而並以請正。

與黃宗賢(辛未)

所喻皆近思切問,足知為功之密也,甚慰!夫加諸我者,我所不欲也,無加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強,勿施於人,則勉而後能:此仁恕之別也。然恕,求仁之方,正吾儕之所有事也。子路之勇,而夫子未許其仁者,好勇而無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事君而不避其難,仁者不過如是。然而不知食輒之祿為非義,則勇非其所宜,勇不得為仁矣。然勇為仁之資,正吾儕之所尚欠也。鄙見如此,明者以為何如?未盡,望便示。

二(壬申)

使至,知近來有如許忙,想亦因是大有得力處也。仆到家,即欲與曰仁成雁盪之約,宗族親友相牽絆,時刻弗能自由。五月終,決意往;值烈暑,阻者益眾且堅,復不果。時與曰仁稍尋傍近諸小山,其東南林壑最勝絕處,與數友相期,侯宗賢一至即往。又月余,曰仁憑限過甚,乃翁督促,勢不可復待。乃從上虞人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於雪竇,上千丈岩以望天姥、華頂,若可睹焉。欲遂從奉化取道至赤城,適彼中多旱,山田盡龜裂,道傍人家旁徨望雨,意慘然不樂,遂從寧波買舟還餘姚。往返亦半月余,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歸又半月,曰仁行去,使來時已十餘日。思往時在京,每恨不得還故山,往返當益易,乃今益難。自後精神意氣當日不逮前,不知回視今日,又何如也!念之可嘆可懼!留居之說,竟成虛約。親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陽之行,難更遲遲,亦不能出是月。聞彼中山水頗佳勝,事亦閒散。宗賢有惜陰之念,明春之期,亦既後矣。此間同往者,後輩中亦三四人,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消化漸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

三(癸酉)

滁陽之行,相從者亦二三子;兼復山水清遠,勝事閒曠,誠有足樂者。故人不忘久要,果能乘興一來耶?得應原忠書,誠如其言,亦大可喜。牽制文義,自宋儒已然,不獨今時。學者遂求脫然洗滌,恐亦甚難,但得漸能疑辯,當亦終有覺悟矣。自歸越後,時時默念年來交遊,益覺人才難得,如原忠者,豈易得哉!京師諸友,邇來略無訊息。每因已私難克,輒為諸友憂慮一番。誠得相聚一堂,早晚當有多少砥礪切磋之益!然此在各人,非可願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