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九



與王純甫(壬申)

別後,有人自武城來,雲純甫始到家,尊翁頗不喜,歸計尚多牴牾。始聞而惋然,已而復大喜。久之,又有人自南都來者,雲“純甫已蒞任,上下多不相能”。始聞而惋然,已而復大喜。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為大喜者,純甫當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於純甫,不使動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經烈焰,受鉗錘,當此之時,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視之,方喜金之益精煉,而惟恐火力錘煅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煉之有成矣。某平日亦每有傲視行輩、輕忽世故之心,後雖稍知懲創,亦惟支持抵塞於外而已。及謫貴州三年,百難備嘗,然後能有所見,始信孟氏“生於憂患”之言非欺我也。嘗以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故無人而不自得。”後之君子,亦當素其位而學,不願乎其外。素富貴,學處乎富貴;素貧賤患難,學處乎貧賤患難;則亦可以無人而不自得。向嘗為純甫言之,純甫深以為然,不番邇來用力卻如何耳。

近日相與講學者,宗賢之外,亦複數人,每相聚輒嘆純甫之高明。今復遭時磨勵若此,其進益不可量,純甫勉之!

汪景顏近亦出宰大名,臨行請益,某告以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此為學之要,而為政亦在其中矣。景顏聞之,躍然如有所得也。甘泉近有書來,已卜居蕭山之湘湖,去陽明洞方數十里耳。書屋亦將落成,聞之喜極。誠得良友相聚會,共進此道,人間更復有何樂!區區在外之榮辱得喪,又足掛之齒牙間哉?

二(癸酉)

純甫所問,辭則謙下,而語意之間,實自以為是矣。夫既自以為是,則非求益之心矣。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無所入也。故前書因發其端,以俟明春渡江而悉。既而思之,人生聚散無常,純甫之自是,蓋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復備舉其說以告純甫。

來書雲“學以明善誠身,固也。但不知何者謂之善?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其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此等處細微曲折,僅欲扣求啟發,而因獻所疑,以自附於助我者。”反覆此語,則純甫近來得力處在此,其受病處亦在此矣。純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說,而未嘗實加克治之功,故未能動靜合一,而遇事輒有紛擾之患。今乃能推究若此,必以漸悟往日之墮空虛矣。故曰純甫近來用功得力處在此。然已失之支離外馳而不覺矣。夫心主於身,性具於心,善原於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善即吾之性,無形體可指,無方所可定,無豈自為一物,可從何處得來者乎?故曰受病處亦在此。純甫之意,蓋未察夫聖門之實學,而尚狃於後世之訓詁,以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須從事事物物求個至善,而後謂之明善,故有“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之語。純甫之心,殆亦疑我之或墮於空虛也,故假是說以發我之蔽。吾亦非不知感純甫此意,其實不然也。夫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偽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伊川所云“才用彼即曉此”,是猶謂之二。性無彼此,理無彼此,善無彼此也。純甫所謂“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處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且純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誠身又有誠身之功也。若區區之意,則以明善為誠身之功也。夫誠者,無妄之謂。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誠之之功,則明善是也。故博學者,學此也;審問者,問此也;慎思者,思此也;明辯者,辯此也;篤行者,行此也。皆所以明善而為誠之之功也。故誠身有道,明善者,誠身之道也;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誠身之始,身猶未誠也,故謂之明善;明善之極,則身誠矣。若謂自有明善之功,又有誠身之功,是離而二之也,難乎免於毫釐千里之謬矣。其間欲為純甫言者尚多,紙筆未能詳悉。尚有未合,不妨往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