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九



二(甲戌)

承書惠,感感。中間問學之意,懇切有加於舊,足知進於斯道也。喜幸何如!但其間猶有未盡區區之意者。既承不鄙,何敢不竭!然望詳察,庶於斯道有所發明耳。

來書云:“誠身以格物,乍讀不能無疑,既而細詢之希顏,始悉其說。”區區未嘗有“誠身格物”之說,豈出於希顏邪?鄙意但謂君子之學以誠意為主,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猶飢者以求飽為事,飲食者,求飽之事也。希顏頗悉鄙意,不應有此。或恐一時言之未瑩耳。幸更細講之。

又云:“《大學》一書,古人為學次第。朱先生謂‘窮理之極而後意誠’,其與所謂‘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者,固相為矛盾矣。蓋居敬存心之說補於傳文,而聖經所指,直謂其窮理而後心正。初學之士,執經而不考傳,其流之弊,安得不至於支離邪!”《大學》次第,但言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若“躬理之極而後意誠”,此則朱先生之說如此。其間亦自無大相矛盾。但於《大學》本旨,卻恐未盡合耳。“非存心無以致知”,此語不獨於《大學》未盡,就於《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旨,亦或有未盡。然此等處言之甚長,非面悉不可。後之學者,附會於《補傳》而不深考於經旨,牽制於文羲而不體認於身心,是以往往失之支離而卒無所得,恐非執經而不考傳之過也。

又云:“不由窮理而遽加誠身之功,恐誠非所誠,適足以為偽而已矣。”此言甚善。但不知誠身之功又何如作用耳,幸體認之!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為所歸宿之地,猶所謂至善也。行道者不辭險阻,決意向前,猶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識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胡幾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之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嘗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嘗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篤實而反求之,自當不言而喻矣。

又雲“格物之說,昔人以捍去外物為言矣。捍去外物則此心存矣。心存,則所以致知者,皆是為己。”如此說,卻是“捍去外物”為一事,“致知”又為一事。“捍去外物”之說,亦未為甚害,然止捍禦於其外,則亦未有拔去病根之意,非所謂“克己求仁, ” 之功矣。區區格物之說亦不如此。《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 之所謂“誠身” 也。《大學》之所謂“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皆所謂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書》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是乃學問用功之要,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者也。

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豈筆端所能盡已!喜榮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濱,謀一夕之話,庶幾能有所發明。冗遽中不悉。

寄李道夫(乙亥)

此學不講久矣。鄙人之見,自謂於此頗有發明。而聞者往往詆以為異,獨執事傾心相信,確然不疑,其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

別後時聞士夫傳說,近又徐曰仁自西江還,益得備聞執事任道之勇、執德之堅,令人起躍奮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誠得弘毅如執事者二三人,自足以為天下倡。彼依阿僂你之徒雖多,亦奚以為哉?幸甚幸甚!

比聞列郡之始,即欲以此學為教,仁者之心自然若此,仆誠甚為執事喜,然又甚為執事憂也。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後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德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啟沃,寬心平氣以薰陶之,俟其感發興起,而後開之以其說,是故為力易而收效溥。不然,將有捍格不勝之患,而且為君子愛人之累,不知尊意以為何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