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八十四 禮一

◎論考禮綱領

禮樂廢壞二千餘年,若以大數觀之,亦未為遠,然已都無稽考處。後來須有一個大大底人出來,盡數拆洗一番,但未知遠近在幾時。今世變日下,恐必有個"碩果不食"之理。〔必大〕

禮學多不可考,蓋其為書不全,考來考去,考得更沒下梢,故學禮者多迂闊。一緣讀書不廣,兼亦無書可讀。如周禮"仲春教振旅,如戰之陳",只此一句,其間有多少事。其陳是如何安排,皆無處可考究。其他禮制皆然。大抵存於今者,只是個題目在爾。〔必大〕

古禮繁縟,後人於禮日益疏略。然居今而欲行古禮,亦恐情文不相稱,不若只就今人所行禮中刪修,令有節文、制數、等威足矣。古樂亦難遽復,且於今樂中去其噍殺促數之音,並考其律呂,令得其正;更令掌詞命之官制撰樂章,其間略述教化訓戒及賓主相與之情,及如人主待臣下恩意之類,令人歌之,亦足以養人心之和平。周禮歲時屬民讀法,其當時所讀者,不知云何。今若將孝弟忠信等事撰一文字,或半歲,或三月一次,或於城市,或於鄉村聚民而讀之,就為解說,令其通曉,及所在立粉壁書寫,亦須有益。〔必大〕

古禮於今實難行。嘗謂後世有大聖人者作,與他整理一番,令人甦醒,必不一一盡如古人之繁,但放古之大意。〔義剛〕

古禮難行。後世苟有作者,必須酌古今之宜。若是古人如此繁縟,如何教今人要行得!迸人上下習熟,不待家至戶曉,皆如飢食而渴飲,略不見其為難。本朝陸農師之徒,大抵說禮都要先求其義。豈知古人所以講明其義者,蓋緣其儀皆在,其具並存,耳聞目見,無非是禮,所謂"三千三百"者,較然可知,故於此論說其義,皆有據依。若是如今古禮散失,百無一二存者,如何懸空於上面說義!是說得甚么義?須是且將散失諸禮錯綜參考,令節文度數一一著實,方可推明其義。若錯綜得實,其義亦不待說而自明矣。〔賀孫〕

胡兄問禮。曰:"'禮,時為大。'有聖人者作,必將因今之禮而裁酌其中,取其簡易易曉而可行,必不至復取迸人繁縟之禮而施之於今也。古禮如此零碎繁冗,今豈可行!亦且得隨時裁損爾。孔子從先進,恐已有此意。"或曰:"禮之所以亡,正以其太繁而難行耳。"曰:"然。蘇子由古史說'忠、質、文'處,亦有此意,只是發揮不出,首尾不相照應,不知文字何故如此。其說雲'自夏商周以來,人情日趨於文';其終卻雲'今須復行夏商之質,乃可'。夫人情日趨於文矣,安能復行夏商之質乎!其意本欲如'先進'之說,但辭不足以達之耳。"〔僩〕

凶服古而吉服今,不相抵接。釋奠惟三獻法服,其餘皆今服。至錄云:"文、質之變相生。"百世以下有聖賢出,必不踏舊本子,必須斬新別做。如周禮如此繁密,必不可行。且以明堂位觀之,周人每事皆添四重虞黻,不過是一水擔相似。夏火,殷藻,周龍章,皆重添去。若聖賢有作,必須簡易疏通,使見之而易知,推之而易行。蓋文、質相生,秦漢初已自趣於質了。太史公董仲舒每欲改用夏之忠,不知其初蓋已是質也。國朝文德殿正衙常朝,升朝官已上皆排班,宰相押班,再拜而出。時歸班官甚苦之,其後遂廢,致王樂道以此攻魏公,蓋以人情趨於簡便故也。〔方子〕

"聖人有作,古禮未必盡用。須別有個措置,視許多瑣細制度,皆若具文,且是要理會大本大原。曾子臨死丁寧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上許多正是大本大原。如今所理會許多,正是籩豆之事。曾子臨死,教人不要去理會這個。'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非是孔子,如何盡做這事?到孟子已是不說到細碎上,只說'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饘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這三項便是大原大本。又如說井田,也不曾見周禮,只據詩里說'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只用詩意帶將去。後面卻說'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只說這幾句,是多少好!這也是大原大本處。看孟子不去理會許多細碎,只理會許多大原大本。"又曰:"理會周禮,非位至宰相,不能行其事。自一介論之,更自遠在,且要就切實理會受用處。若做到宰相,亦須上遇文武之君,始可得行其志。"又曰:"且如孫吳專說用兵,如他說也有個本原。如說'一曰道:道者,與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有道之主,將用其民,先和而後造大事'。若使不合於道理,不和於人神,雖有必勝之法,無所用之。"問器遠:"昨日又得書,說得大綱也是如此。只是某看仙鄉為學,一言以蔽之,只是說得都似。須是理會到十分是,始得。如人射一般,須是要中紅心。如今直要中的,少間猶且不會中的;若只要中帖,只會中垛,少間都是胡亂髮,枉了氣力。三百步外,若不曾中的,只是枉矢。知今且要分別是非,是底直是是,非底直是非,少間做出便會是。若依稀底也喚作是便了,下梢只是非。須是要做第一等人。若決是要做第一等人,若才力不逮,也只做得第四五等人。今合下便要做第四五等人,說道就他才地如此,下梢成甚么物事?"又曰:"須是先理會本領端正,其餘事物漸漸理會到上面。若不理會本領了,假饒你百靈百會,若有些子私意,便粉碎了。只是這私意如何卒急除得!如顏子天資如此,孔子也只教他'克己復禮'。其餘弟子,告之雖不同,莫不以此意望之。公書所說冉求仲由,當初他是只要做到如此。聖人教由求之徒,莫不以曾顏望之,無柰何他才質只做到這裡。如'可使治其賦','可使為之宰',他當初也不止是要恁地。"又曰:"胡氏開治道齋,亦非獨只理會這些。如所謂'頭容直,足容重,手容恭',許多說話都是本原。"又曰:"君舉所說,某非謂其理會不是,只不是次序。如莊子云'語道非其序,則非道也',自說得好。如今人須是理會身心。如一片地相似,須是用力仔細開墾。未能如此,只管說種東種西,其實種得甚么物事!"又曰:"某嘗說佛老也自有快活得人處,是那裡?只緣他打並得心下淨潔。所以本朝如李文靖王文正楊文公劉元城呂申公都是恁么地人,也都去學他。"又曰:"論來那樣事不著理會?若本領是了,少間如兩漢之所以盛是如何,所以衰是如何,三國分並是如何,唐初間如何興起,後來如何衰,以至於本朝大綱,自可理會。若有工夫,更就裡面看。若更有工夫,就裡面討些光采,更好。某之諸生,度得他腳手,也未可與拈盡許多,只是且教他就切身處理會。如讀虞夏商周之書,許多聖人亦有說賞罰,亦有說兵刑,只是這個不是本領。"問:"封建,周禮說公五百里,孟子說百里,如何不同?"曰:"看漢儒注書,於不通處,即說道這是夏商之制,大抵且要賴將去。若將這說來看二項,卻怕孟子說是。夏商之制,孟子不詳考,亦只說'嘗聞其略也'。若夏商時諸處廣闊,人各自聚為一國,其大者止百里,故禹合諸侯,執玉帛者萬國。到周時,漸漸吞併,地里只管添,國數隻管少。到周時只千八百國,較之萬國,五分已滅了四分已上,此時諸國已自大了。到得封諸公,非五百里不得。如周公封魯七百里,蓋欲優於其他諸公。如左氏說雲,大國多兼數圻,也是如此。後來只管並來並去,到周衰,便制他不得,也是尾大了。到孟子時,只有七國,這是事勢必到這裡,雖有大聖大智,亦不能遏其沖。今人只說漢封諸侯王土地太過,看來不如此不得。初間高祖定天下,不能得韓彭英盧許多人來使,所得地又未定是我底。當時要殺項羽,若有人說道:'中分天下與我,我便與你殺項羽。'也沒柰何與他。到少間封自子弟,也自要狹小不得,須是教當得許多異姓過。"又曰:"公今且收拾這心下,勿為事物所勝。且如一日全不得去講明道理,不得讀書,只去應事,也須使這心常常在這裡。若不先去理會得這本領,只要去就事上理會,雖是理會得許多骨董,只是添得許多雜亂,只是添得許多驕吝。某這說的,定是恁地,雖孔子復生,不能易其說,這道理只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