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唐紀八 起柔兆閹茂九月,盡著雍困敦七月,凡二年



丙午,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主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慾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討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干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數引魏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並點。"上從之。敕出,魏徵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於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眾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御之,足以無敵於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誠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詔云:'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復一年。'既而繼有敕云:'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復更征,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徵得物,復點為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於守宰,居常簡閱,鹹以委之;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向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征金瓮一。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群臣;群臣恐懼,唯知稟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諛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爭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其餘皆保鄉黨、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御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飾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於民,有害於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面從,倘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