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 起 父 親



我的老家在距海邊千里之外的一個山區小鎮,離海鮮自然也十分遙遠。已記不得是什麼年月了,父親不知從哪弄來了一藍子毛蚶,煮過後倒在一個瓷盆里,蒸騰的鮮味便撲鼻而來。父親和我們圍了上去,急不可耐地扒開蚶殼,連湯帶肉吸入口中,在我們還來不及過癮的時候,那一盆毛蚶早變成一堆白花花的小山了。

父親那時的年齡還沒我現在大。大概也是第一次品嘗海鮮吧,他一句話都顧不上說,低著頭,目光專注,手嘴接應不暇,且發出響亮的吸吮聲。說句不恭的話,父親的吃像很貪婪,就連臉上的毛孔都洋溢出巨大的快感來。那是一個副食品奇缺的年代,別說是海鮮了,凡是吃的都得憑票供應,且肉永遠是凍肉,魚也永遠是臭魚。在我的記憶里,從沒有什麼美食曾讓我激動過,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這次煮毛蚶了,儘管連解饞也算不上。也正因為如此,它卻刻進我嗅覺長廊的每個角落,沁入記憶隧道的每條縫隙,讓我至今不忘。

我第二次吃毛蚶是在參加工作以後。我到海邊一個城市出差,主人擺了一桌子海鮮招待我們,唯獨不見毛蚶,我問主人,主人說當然有,只是毛蚶乃街頭小吃,登不上大雅之堂。我說我就想吃它,於是很快端上來,我裝做文明地吃了幾個,但細細尋找後,怎么也沒有當年的那種味道。我對主人說出心中的疑惑,主人一笑曰:你這是餓時入骨,飽時穿腸嘛。

再後來,我有幸調到大連工作,自然少不了圍著海鮮轉。對於毛蚶,我更是情有獨鍾,飽也吃餓也吃,煮也嘗炒也品,連生吃和燒烤也沒放過。我還諳熟毛蚶在什麼季節里肥,什麼季節里鮮,什麼是當天的,什麼是隔夜的,個頭多大最合適,烹煮在哈火候最相當都了如指掌。然而,無論怎樣饕餮,終沒有當年的感覺。

秋涼了,又到了毛蚶鮮美時,我不失時機地買了一兜,煮好的毛蚶向我歡笑著,招著嬰兒般的小手,可我在心裡卻品出了苦澀。我不如父親,我想起當年那盆毛蚶,如果父親一個人吃,可能會狠狠地解一回饞,可父親卻把這到嘴的口福和我們一起分享了。我呢?身在海邊,守著數不清的珍饈佳肴,卻從不曾請父親來飽餐一頓他最喜歡的海味。可見,我之不孝,真乃罄竹難書。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不會再有了,因為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有的只是那個難忘的年代、那份親情。



一條大江躺在我家的城邊上,小時候,站在江堤上就能看見仨群倆伙的魚兒在悠閒地散步,不時還跳出水面戲耍。

父親喜歡釣魚,有一個精製的五節魚竿,收起來像一隻拐仗,拉出來纖細欲折。每天下班後,在廣播裡唱著“社會主義好”的時候,父親就扛起魚竿提著水靴,我在後面捧著臉盆,興高采烈地去了江邊。

父親用的是毛鉤,就是用幾種彩線將魚鉤纏成小飛蟲狀,專釣一種愛吃活食的馬口魚。這種魚嘴型似馬,以食小魚和飛蟲為生,常在水邊覓食,膽大又頑皮。

父親先選好位置,是在江水的舒緩段上,走進兩三米遠,左手銜低端的魚鉤,右手向江面上一甩,幾隻飛蟲在空中劃了一條美麗的弧線便扎進水裡。父親提著魚竿時而橫拉,時而上舉,不一會馬口們就聚攏了過來,送到嘴邊的美食豈能放過,一口吞下去,水面上頃刻就濺起激烈的浪花,閃動著片片銀光。父親卻不急,擎著竿輕拉慢走,然後猛然一抖,那銀亮亮的馬口就被甩到岸上,我像貓一樣竄上去,馬口因為上當氣紅了眼,拚命用尾巴抽打我,似乎在抗議。通常的時候,只需一頓飯的功夫,我的臉盆里就裝滿了總也不長記性的馬口們。最讓我激動的是有一回父親一竿拉上來三條馬口,我急得顧頭不顧尾,終於讓一個狡猾的傢伙溜了回去。父親不幫我,亦不怨我,只在那裡愜意地笑。

※本文作者: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