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夢

這位上帝真不愧進化出來的。他跟原始人絕然不同。他沒有野蠻人初發現宇宙時的迷信和敬畏。他還保持著文明人"唯我獨尊"的自信心。野蠻人隨地疑心有神道,向它屈服和崇拜。這種思想,在上帝心裡,影子也無。他只發現了自己的偉大,覺得自己能指揮萬物,無須依賴任何人。世界隨他的視線蜿蜒地伸出去。腳走到那裡,地會跟到那裡,只有地平線向後退,這也表示它對自己的畏縮。一切都足以增進他的驕傲,培養他的虛榮。他忽然需要一個伴侶。這廣漠的世界,獨住了怪乏味的!要一個伴侶來崇拜,讚美自己,好打破現在的沉寂。上帝因此思索著這伴侶該具有的資格。他的結論雖沒有下面所說的那樣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這伴侶要能對自己了解。不過,這種了解只好象批評家對天才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會使他如法創造跟自己來比賽,只夠使他中肯地讚美,妙入心坎地拍馬;因為--

第二,這個伴侶的作用就為滿足自己的的虛榮心。他該對自己無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頌讚,象富人家養的清客,被收買的政治家,受津貼的報紙編輯。不過,上帝並沒有賄賂他,這頌讚是出於他自動的感激悅服;所以--

第三,這個伴侶該對自己忠實,虔誠,象--象什麼呢?不但天真未鑿的上帝不會知道,就是我們飽經世故,看過父子,兄弟,男女,主僕,上司和下屬,領袖和愛戴的人民間種種關係,也還不知道象什麼。

有些人,臨睡稍一思索,就會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時若胡思亂想,便會沈沈睡著。上帝也許是後一種人演化出來的;他模糊地因想成夢。這馴服的世界也跟著他進了夢裡。他夢中看見的依然是荒山野水,水裡照有自己的像。他頓時有了靈感,向石骨稜稜的山身上,揀比較豐肥處挖一團泥,對自己的像,捏成人坯子,吹口氣,這坯子就活動起來,向腳邊俯伏叫著:"全知全能的主宰呀!我將無休息地歌頌你。"上帝這時侯又驚又喜的心情,簡直不可擬議。假使我們是小女孩子,忽聽得手裡抱的洋娃娃趕著自己叫"媽媽",或者是女大學生,忽見壁上貼的好萊塢男明星在照相里對自己做眼,低聲唱"妹妹,我愛你?quot;也許我們能揣度,想像他此時心情的萬分之一。只可惜我們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聖經寶典關於黃土搏人的記載,在此時上帝的夢裡才算證實了是預言。上帝並不明白自己在作夢,或者夢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這團水泥分析起來壓根就是夢的質料。他捏一團夢作成人,仿佛有人會捏鼻子做夢。上帝以為真有一個湊趣助興的人,從此以後,讚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稱自己的心。因為對自己最好的讚頌,是好象心上要說的,而偏是耳朵聽來的,有自贊那樣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諸傍人的貢獻。這個理想,我們人人都有,也許都曾在夢裡造個人來實現;不幸得很,醒時要憑空造這樣一個人,可沒那么容易,我們只能把現成的人料改造,至多將迎合自己的小人增修成大人物,總不象做夢時的隨心如意。

上帝在人類滅絕後才出世,不知不覺中占有許多便宜。譬如兩個民族相鬥爭時,甲族人虔誠地要求懲罰乙族,乙族真摯地望他毀滅甲族,使聰明正直的他左右為難。這種困難,此時決不會發生。即如他的夢裡造人,若世間還有文人,就是極好的筆戰題目。據他將爛泥捏人一點看來,上帝無疑有自然主義的寫實作風,因為他把人性看得這樣卑污,向下層覓取材料。同時,他當然充得古典派的作家,因為聽說"一切創造基於模仿",試看萬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著水裡的印象才能創造第一個人。不過,不知道是古典派的理論不準確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還是上帝的相貌醜陋呢,他照自己樣子造成的人,看來實在不中意。他想這怕由於泥坯太粗,也許初次動手,手段還沒純熟。於是他選取最細軟的泥--恰是無數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細揀去砂礫,和上在山谷陰處未乾的朝露,對著先造的人型,精心觀察他的長處短處,然後用已有經驗的手指,捏塑新調的泥,減削去肢體上的盈餘,來彌補美觀上的缺陷。他從流水的波紋里,採取了曲線來做這新模型的體態,從朝霞的嫩光里,挑選出綺紅來做它的臉色,向晴空里提煉了蔚藍,縮入它的眼睛,最後,他收住一陣輕飄浮動的風,灌注進這個泥型,代替自己吹氣。風的性子是膨脹而流動的,所以這模型活起來,第一椿事就是伸個軟軟的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為天下傷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樣。這第二個模型正是女人。他是上帝根據第一個模型而改良的製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嘗試,女人才是上帝最後的成功。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愛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氣,逼得時髦的女子只好另出心裁,帶著妖氣。

※本文作者:錢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