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紅妝照汗青


到這裡故事的主要部分全部敘述完畢,似乎本詩可以結束了。不料詩人又安排了兩段插敘,一段寫教曲技師和女伴的感慨。
傳來訊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這八句是第四段。從豪家強載到專征四川已是整整十年,訊息傳到江南蘇州,“教曲技師”得知她還在人世,甚感欣慰,“浣紗女伴”實指當年名氣相當的蘇州名伎,憶及同行舊事。陳寅恪以為“浣紗女伴”獨指卞賽,但玉京道人挾故國之悲,憤然入道,自不會艷羨別人夫婿做建州侯王,恐仍以泛指為是。“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這聯寫得好,銜泥燕子,飛上枝頭,不僅地位提高了,形象也變了,成了鳳凰。雙層設喻,生動貼切,語意雙關,如今流傳極廣,使用頻繁,已為成語。“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這聯不好,酸溜溜的。
第五段插敘寫陳圓圓自己的感受,是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句。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名聲大,反而成了貴戚名豪的獵取目標,陳圓圓就隨著你爭我奪漂泊來去。連城的身價,帶給她的卻是無限的憂愁和痛苦。“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此聯哲理盎然,語趣橫生,耐人尋味。珍珠與憂愁相連,禍福相依,珠愁概使斛量,用詞尖新別致;腰肢細與衣帶漸寬同意,而暗添美感。其中“一斛珠”用唐玄宗送梅妃一斛西域珍珠故事。“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斯言差矣,狂風颺落花何錯之有。與如此下作之人栓在一起,何談春色。
四、五兩段為陳圓圓故事安裝了一個豪華圓滿的結局,但是這兩段不僅與前文的基調完全相反,而且也與後一段的調子完全不同,就象游離在全曲之外的孤章殘段。兩段的寫法也很特殊,都是最後一聯才使意義確定下來,如果改動這兩聯,意義便完全不同了。由此推知作者想藉此增添風月濃度,以沖淡全詩的政治色彩。作者對吳三桂全無好感,對滿清政權顧忌重重。
最後一段,模仿史家紀傳體,有論有贊。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詩人申說己論,先寫一段典故,借古諷今。“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用三國故事。《三國志·吳書九》裴松之註:瑜之破魏軍也,曹公曰:“孤不羞走。”後書與權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周瑜之名,得於赤壁一戰,本於傾國傾城無關。但文人墨客常把漂亮的小喬拉來作陪。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說:“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漂亮的小喬,確使周瑜增色不少。吳偉業不似兩位那么浪漫,周郎一事純屬借用,意在挖苦吳三桂為爭奪傾國傾城的陳圓圓,背負了千載罪名。沉重的罪名說成“重名”,不僅平添了語趣,也加重了譏刺的語氣。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前兩句直陳己見,“大計”實在是事關民族興亡的抉擇,豈能讓色慾做主,何況是民族存亡關頭,無奈吳三桂在這關鍵時刻被性慾牽著走了。“多情”用得妙,與“無奈”配合,看似風月情濃,卻是針砭痛切。或以為“英雄無奈是多情”,乃是稱讚吳三桂愛情至上的情聖精神,此論不當。為成全自己的情聖情結,就可以糟蹋自己的民族、作踐自己的民族嗎,就可以置數百萬同胞的性命於不顧嗎?為了不致誤解,詩人在後一聯又從另一側面對“多情”加以注釋。“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