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簡介

揚雄--蜀中大儒

(前53—18)

揚雄是漢賦“四大家”之一,又是西漢末年的一代大儒,身兼文學家、思

想家兩種身份。《漢書·揚雄傳》載其“年七十一,天風五年卒。”(下引本傳,

不再出注)天鳳為王莽新朝年號,五年即公元18年。其生當在漢宣帝甘露元年,為

公元前53年。是一個跨世紀的人物。揚雄一生歷官漢成帝、漢哀帝、漢平帝及

新朝王莽四帝,又是一位歷經兩朝,歷官四代的耆宿。他文彩煥然,學問淵博;道

德純粹,妙極儒道。王充說他有“鴻茂參聖之才”;韓愈贊他是“大純而小疵”的

“聖人之徒”;司馬光更推尊他為孔子之後,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一、西蜀一廛氓清靜事無為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雄自序“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

家境接近於貧困線。但若考其遠祖,可稱得上是王侯世家。本傳稱:“其先出自有

周伯僑者,以支庶初食采於晉之揚,因氏焉,不知伯僑周何別也。”揚處“河汾之

間”,在今山西南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司馬叔侯曰:“虞、貌、焦、滑,

霍、揚、韓、魏皆姬姓也。”揚為姬姓可以無疑,是周王族支庶。不過,到底揚氏

屬於周王哪一支,因時代綿遠,後青衰微,到揚雄時已不可考。雄又說:“周

衰而揚氏或稱侯,號曰揚侯。會晉六卿爭權,韓、魏、趙興而范、中行、知(智)

伯弊。當是時,逼揚侯,揚侯乃逃於楚巫山,因家焉。”據此,揚雄的祖先春秋時

曾自稱“揚侯”,晉“六卿”之亂,揚侯受韓、趙、魏的逼迫,舉族南遷楚國境內

的巫山地區,似乎揚氏是失利的范、中行、智伯的同黨。不過此說有兩點可疑,一

是揚氏稱侯,不見於史載;二是范、中行、智伯也不是同時被滅,揚氏無由受到牽

連。東漢張衡對此有不同說法:“晉大夫食采於揚,為揚氏,食我有罪而揚氏滅。”

如此,則揚氏當時不過是晉國的一個大夫,根本沒有揚氏稱侯這回事。揚氏南

遷也不是由於三家之逼,而是揚食我有罪絕封,逃難南遷。晉灼、顏師古極贊成此

說。揚雄自序家譜容或有為祖先粉飾的嫌疑,“揚侯”也許是當時對有身份者的尊

稱,揚雄誤以為五等爵的“侯”爵,反有僭越之嫌;但說揚氏出自有封邑的周室子

孫,應當沒有疑問,即便是晉大夫,也不影響他的周室血統。

楚漢相爭,揚雄的先人們為避戰亂,又溯江而上,“處巴江州”,巴郡江州即

今四川重慶。避亂時期揚雄祖先都沒有事跡可述,直至其五世祖揚季稍起其家,官

至廬江郡太守。廬江郡在今安徽廬江縣。漢武帝元鼎年間,揚季因逃避仇家迫害,

棄官,“復溯江上,處岷山之陽曰郫。”郫即今四川郫縣,附近郡邑成都,故本傳

又說他是“蜀郡成都人”。今鄲縣境內猶有揚雄墓、子云亭等遺蹟,劉禹錫《陋室

銘》所詠之“西蜀子云亭”即指此。民國《樂山縣誌》引《名勝志》《屏山縣誌》

《方輿考略》《蜀水經》說:“子云,江原人。初遷沐川;繼遷健為,居子云山,

在鍵為東南十五里,揚雄故宅在焉;再遷成都金花寺。”並按:“當云:再遷樂山,

四遷成都。”此外,揚雄有《綿竹頌》,今綿陽市又建有子云亭。似乎揚氏入蜀後

曾屢遷其居,蹤跡幾遍川西各地。

揚季來到鄲縣,再度成為普通平民:“有田一廛,有室一區,世世以農桑為業。”

一廛即一百畝。《孟子》:許行對齊王“願受一廛以為氓”;晁錯《論貴粟疏》說:

“今農夫五口之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可見一廛土地,在地

廣人稀的古代社會實在是個小數,僅是戰國秦漢時期五口之家維持生計和提供賦役

的起碼條件,屬於普通自耕農家庭,還夠不上“小地主”的水平。楊氏人丁也很單

薄,雄云:“自季至雄,五世而傳一子,故雄無它揚於蜀”。在那個重資產、講族

勢的社會裡,一個產業甚薄、人丁不旺的普通人家,要在人地生疏的環境裡生存下

來,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後來王充說:“孔墨祖愚,丘翟聖賢;揚家不通,卓

有子云。”(《論衡·自紀》)正是指的這一情況。

揚雄之時,家道仍無絲毫改觀。自序說:“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

又作《逐貧賦》云:“揚子適居,離俗獨處,左鄰崇山,右接曠野,鄰垣乞兒,終

貧且窶。”有人將此賦敘入揚雄晚年,不確。賦明雲“左崇山,右曠野”,正是他

隱居於岷山之南,卜處於成都平原之間的情景。此時他窮困潦倒,與乞兒為伍,

“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到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地步

了。為了生計,他不得不頂風冒雨,親操耒耜,參加生產勞動:“身服百役,手足

胼胝;或耕或籽,沾體露肌。”是一個典型的農民形象。但是,他胸有大志,以聖

人之業自任,不以產業為意,“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對“既貧且簍”

的家道,處之“晏如也”。他一心研讀“聖人之書”,非此無所嗜好。如果說西漢

初期的董仲舒是一個“三年不窺園”“志在經傳”富而好禮的純儒的話,那揚雄就

是一位“憂道不憂貧”的君子,是“飯疏食飲水”亦樂在其中的顏回似的“臞儒”。

根據揚雄自述,其為學有兩個特點,一是“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

不見”。章句是西漢今文經治學特點;訓詁是東漢古文經學的特點。揚雄不講章句,

只究訓詁,開創了樸實的古文家風。今文經學者,世守師說,規規以師法章句為意,

不敢越雷池一步;古文家則主張博覽泛觀,東漢時期的古文大師,如桓譚、班彪、

班固、王充等人莫不“博覽群書”,以此為法。可見衝破西漢今文章句,開創東漢

古文家法,正是揚雄首開其端。二是深沉好思,清靜無為。自序說:“為人簡易佚

盪,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無為,少嗜欲”;“不汲汲於富貴,不

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簡易佚盪、清靜無為、少嗜寡慾、淡漠榮利

等等,是其受道家思想影響的表現。揚雄為人清高,不事俗品:“自有大度,非聖

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是一個好學、深思,同時又有高尚修養

的儒者。而這些,都得益於他的老師嚴君平。

嚴君平,名遵,君平乃其字也。成都人。博學德高,隱於市井。“專精

《大易》,沈於《老》《莊》”,是一位民間的道學高人。《漢書》說君平漢

末賣卜成都市,借卜筮來宣揚正道,啟人善心:“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弟言依於

順,各因勢利導之以善。”淡薄榮利,以道學為樂,每日才閱數人,“得百錢足以

自養,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班團還說:嚴遵“博覽亡不通,依老子、嚴周

(莊周)之指,著書十餘萬言。揚雄少時從遊學,以而仕京師顯名,數為朝廷在位

賢者稱君平德。”揚雄《法言》中亦有嚴君平的讚辭:“蜀莊沉冥,蜀之才之

珍也,不作苟見,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何以加諸?舉茲以旃,不亦

珍乎?吾珍莊也,居難為也。”“蜀莊”,即蜀人莊遵。“沉冥”,即潛隱自

晦。“不作苟見”,不屑進見權貴。關於此,《漢書》還有一則故事,說是杜陵李

強與揚雄友善,雄曾屢次向李稱道嚴君平美德。後來李強出為益州牧,以為可以收

用君平,臨行,揚雄告戒說:“君備足禮數與之相見,此人可以得見,但不可使其

屈身事人。”李不以為然。及至成都,致禮相見,面對君平的飄然清高,李強終不

敢提讓君平出來輔助自己的事。“不治苟得”,即不貪財貨,亦《禮記·曲禮》

“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之意。“久幽不改其操”,即長期隱居幽處,自甘淡

泊,也不改自己清虛自守的操行。由此看來,揚雄“博覽無所不見”,得益於君平

“博覽無不通”;揚雄“清靜無為少嗜欲”,得益於君平治《老》《莊》《周易》

之學以及他的“沉冥”之習;揚雄淡泊名利,得益於君平“不治苟得”;揚雄“不

事富貴”,得益於君平“不為苟見”……凡此,俱看出君平對揚雄為人和學術的巨

大影響。無怪乎揚雄要再三地讚嘆,比之於隨侯之珠、和氏之壁了。《漢書》說

“君平年九十餘,遂以其業終,蜀人愛敬,至今稱焉。”據學者考定,“君平益生

於昭帝始元、元風之間(前86一前80年),卒於王莽代漢之時,即公元十年左右。”

君平能獲得蜀人的普遍敬重,至東漢不絕,可見揚雄所稱美,並非一家俬言。

君平之外,揚雄還有一門遠親林間翁孺,通明訓詁,尤曉異代方言,揚雄從他

學文字語言之學,為後來成為一名有成就的文字學家,奠定了基礎。揚雄《答劉歆

書》說:“雄少不師章句,亦於五經之訓所不解。常聞先代囗軒之使,奏籍之書,

皆藏於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遺棄無見之者。獨蜀人有嚴(當作莊,俗人所改)君

平、臨筇林閭翁孺者,深好訓詁,猶見囗軒之使所奏言。翁孺與雄外家牽連之親,

又君平過誤,有以私遇少而與雄也。君平財有千餘言耳,而孺翁梗概之法略有。”

所謂“描軒之使所奏言”域“囗軒使奏籍之書”),即指周秦時期,朝廷所派使者

收集的各地方言資料。當時藏於朝廷檔案館,周秦既亡,囗軒之書散在民間。中土

“遺棄無見之者”,漢代博學如劉向者,亦只“但聞其官不詳其職”。但在邊遠的

巴蜀還略存梗概,嚴君平有數千言,林間翁孺則其書略備。“揚雄聞而師之”。

翁孺死而無後,其妻棄家改嫁,揚雄遂盡得林氏方言之書。後來揚雄作《囗軒使者

絕代語釋別國方言》(簡稱《方言》),就是以林書為依據的。

除師事近賢外,揚雄還遠慕前輩鄉賢司馬相如。自序說:“先是時,蜀有司馬

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仿照司馬相如,制

作大賦。又曾奇屈原之文遠過相如,對屈原不遇明君,自沈於江的遭遇深表同情,

惺惺惜惺惺,憫其人,“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不過揚雄並不以屈原採取

自戕的形式為然,“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將愛國情懷與老莊放達結合起來,這是揚雄的進步之處。於是作《反離騷》,自岷

山投於江中,以祭屈原。此外,他還依傍《離騷》,引申其意,作《廣騷》;依傍

屈原《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作《畔牢愁》。一則以展示他的惠思匠心,同

時也藉以表現自己的愛國熱忱。這些賦大致作於而立之年,《廣離騷》有“漢十世

之陽朔”,陽朔是成帝年號,自前24至前21年,共四年;十世,自高祖、呂后至成

帝為十世,後來雄作《甘泉賦》開篇即說“惟漢十世”,亦是這種用法。陽朔年間,

正雄30至34歲之時,其時尚在蜀中,茲後揚雄又作有《縣邸銘》《王佴頌》《階闥

銘》和《成都城四隅銘》(《文選》李周翰注說還有《綿竹頌》)等辭賦,卻給揚

雄斐聲京華帶來了契機。這些賦大都是對家鄉山水景物的歌頌。漢賦講究“弘麗溫

雅”,弘即博大,鋪張揚厲,氣勢磅礴;麗即富有文彩,華美可觀;溫即溫和含蓄,

借物托意;雅即典雅,盛陳典故。總之即要求做到大氣勢、好文采、深寓意、大學

問。一篇好賦,往往集作者辭章、才氣、哲思與數典於一體。賦其實也是文人才學

識德等素質的綜合表演。因此許多文人為了一篇好賦,常常搜腸刮肚,冥思苦想,

為收集典故和謀篇布局,耗費十數年功夫。張衡寫《二京賦》花了十年,左思作

《三都賦》用了一紀(十二年)。而揚雄在而立之年便已寫成這樣多賦篇,充分顯

示了他的高情與逸才。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揚雄的才華不久便被當朝天子知道了。

二、一賦動天子京華賦奇文

揚雄《答劉歆書》說:“雄始能草文,先作《縣邸銘》《王佴頌》《階闥銘》

及《成都城四隅銘》,蜀人有楊莊者,為郎,誦之於成帝。成帝好之,以為似相如,

雄遂以此得見。”《文選·甘泉賦》李周翰註:“揚雄家貧好學,每製作慕相如之

文,嘗作《綿竹頌》。成帝時直宿郎楊莊誦此文,帝曰:‘此似相如之文。’莊曰:

‘非也,此臣邑人揚子云。’帝即召見,拜為黃門侍郎。”兩處所載,只在賦名和

篇數上有分歧,但為楊莊所薦則一致。揚雄自序亦謂:“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

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峙、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

“客”即楊莊。

但是《漢書·揚雄傳》班固《贊》卻說:“初,雄年40餘,自蜀來游京師,大

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為門下史,薦雄待詔,歲余,奏《羽獵賦》,除

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並。”《華陽國志》卷10從之。似乎揚雄受知成帝,

是王音所薦。這是不確切的。首先,班說揚雄年40餘接受大司馬王音召薦,在時間

上有問題。揚雄生於甘露元年(前53年),40餘歲即成帝永始三年(前14年)以後。

考《漢書·成帝紀》和《百官公卿表》,陽朔三年(前22年)九月,王音為大司馬

車騎將軍,其時雄年32;永始二年(前15年)王音卒,其時雄年39。都不合“四十

余”之數。前人已注意及此,清周壽昌《漢書注校補》在詳細排列了揚雄時間表後,

說:“案古四字作至,傳寫時由三字誤加一畫,應正作30餘始合。”今人亦有從其

說者;其實班氏說“雄年40餘自蜀來游師”在年歲上不誤,雄自序“客”薦揚

雄時“上方郊祠甘泉泰峙”云云,又具體羅列了正月從調甘泉奏《甘泉賦》,三月

從祠河東后土上《河東賦》,十二月從羽獵奏《校獵賦》,明年秋從胡人射獵長揚

上《長揚賦》全過程。案之《漢書·成帝紀》及《郊祀志》,甘泉泰峙、汾陰后土、

雍五囗,陳倉陳寶四祠的恢復,在永始三年(前14年)十月。其後,成帝曾四幸甘

沈泰峙,分見於永始四年、延元二年、四年、綏和二年的正月;四幸河東祠后土,

分見於永始四年、延元二年、四年、綏和二年的三月。《成帝紀》元延二年載:

“冬,行幸長揚宮,從胡客大校獵,宿長陽宮,賜從官。”將冬十二月的羽獵與次

年秋與胡客獵合為一事,並同歸於元延二年。《通鑑考異》斷本紀有誤,認為當從

揚雄自序。但兩者記載元延二年冬成帝曾舉行狩獵活動卻是一致的,那么,揚雄奏

《羽獵賦》的時間就非二年莫屬(其餘《甘泉》《河東》二賦作於元年,《長揚賦》

則作於三年)。班固《贊》語所說“待詔歲徐,奏《羽獵賦》(即《校獵賦》),

除郎”,也與自序所敘一年內的活動相符。揚雄時年43歲,則其被薦應在元延元年,

時年42歲。如果是30餘歲,則在陽朔年間(前24一前21年),甘泉諸詞已罷,絕無

“上方郊祠甘泉……”之事。可見“年40餘”之說不誣。只是班團在。待詔年余”

前加入了“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為門下史”一節,是不確切的。其次,

班氏之說與揚雄自己的記述不符。《漢書·揚雄傳》前半部系采自揚雄自序,

班氏在《贊》語中有明確交待,唯“贊曰”以後文字是班氏補充。如前所揭,揚雄

自序稱“客”薦,《答劉歆書》又明雲“楊莊”所薦:俱不言及王音。一者出於揚

雄自述,一者出於後人追記,從史料價值上看,當然自述可靠。當然,也有一種

“可能是表示揚雄不願談到他和王音的關係”,但這種可能性不大。王音是王

莽從叔,王太后遠房侄子,他雖是以外戚身份繼王鳳為大司馬,但在王氏諸侯中還

是比較賢明的。《漢書·元後傳》說:“王氏爵位日盛,唯音為修整,數諫正,有

忠節,輔政八年,薨。”是可信的。看來揚雄如果真是得力於五音,沒有理由隱諱

不言。又有人懷疑《漢書》“王音”是“王根之誤”、或王商之誤[?

],班氏

明明說揚雄受薦後,“除為郎,給事黃門,與劉歆、王莽並”,作為同僚的劉歆,

對揚雄的出處進退,肯定清清楚楚,揚雄要在他面前掩遮真象,諱言王音(或王根、

王商),豈不欲蓋彌彰?顯然,揚雄受知王音的說法是不可靠的,但說他“年40餘”

才游京師,並以辭賦獲得官職卻是事實。

《漢書》本傳說雄“為郎給事黃門”;《陳遵傳》稱“黃門侍郎揚雄”,知雄

當時任為黃門侍郎。郎官本為皇帝近衛之官,無定員,備宿衛、侍從,與皇帝頗為

親近;郎也是漢代官僚“預科班”,為郎者經過考核合格,可以作執掌實權的京官

和地方官,當時叫“郎選”。因此漢代許多有名望、有成就的大僚多由郎選出身,

絕少例外。可是揚雄就是這“例外”中的一個。他自40餘歲來京師,43歲為黃門侍

郎;直到71歲逝世,在京師共度過了30年的宦遊生涯,共經歷成帝、哀帝、平帝和

王莽的新朝四世兩朝,只在王莽初轉過一次官,做過十年中散大夫,竟20年間未徙

官!揚雄的京師30年,可分成兩段:成帝朝,他作文學侍從,擅揚文賦,斐聲京華;

哀平新莽時,他大隱於朝,潛心學術。

揚雄自元延元年被薦待詔,至綏和二年三月成帝崩,在成帝朝供職約五年余。

五年中,揚雄主要是出入侍從,以文賦服務於封建帝王。據雄《答劉歆書》,他接

受成帝詔命,似乎不是為了仕宦騰達,只是為了求得在生活有保障後,隨心所欲地

從事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他說:“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

之文,願不受三歲之奉(供職),且體脫直事(值班)之繇(差役),得肆心廣意

於以自克就。”三歲之奉,即三年一考績的地方官;直事之繇,即輪流值班的朝廷

官員。沈博絕麗,既有思想(沈)又有內容(博),文彩煥然(絕麗)的文章。他

自己奏請既不願作地方官,也不願作朝官,只希望做個有奉祿的專業文人和學者。

這倒也符合成帝招置文學侍從的需要,於是“有詔可不奪奉,令尚書賜筆墨錢六萬,

得觀書於石室”。皇帝下令永不奪俸,讓他終身享受政府津帖;尚書台給學術事業

費(筆墨錢)六萬,還特許在國家檔案館(石室金櫃)看書。揚雄如願以償,成了

一個由皇家供養的專業作家和專職研究員。這樣過了一年,揚雄寫了《繡補》《靈

節》《龍骨》詩銘三章。成帝讀了非常滿意。從此,揚雄獲得更多的機會出入侍從,

以文學服務於皇帝。故王充《論衡·佚文》說:“孝武善《子虛》之賦,征司馬長

卿;孝成玩弄眾書之多,善揚子云,出入遊獵,子云乘從。……故曰玩揚子云之篇,

樂於居千石之官。挾桓君山之書,富於積猗頓之財。”這一時期揚雄尚存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主

要有《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揚賦》四大賦,亦即本傳贊所說“辭莫

麗於相如,作四賦”的“四賦”。

揚雄作四賦免不了稟承皇帝意旨,有歌功頌德之嫌;在形式上又多模擬相如作

品,有東施效顰之憾。但是揚雄每作賦都精思熟慮,十分用功,范文瀾先生說:

“(揚雄)用思構辭,還保留有自己的特殊性。西漢辭賦家揚馬(司馬相如)並稱,

就在於揚雄的模擬不同於一般庸者陳陳相因的模擬。”事實正是如此。桓譚

《新論》說:“子云亦言。成市至甘泉,詔使作賦,為之卒,暴倦臥,夢具五臟出

地,以手收之,黨大少氣,病一歲徐。”說揚雄奉詔作《甘泉賦》,賦成,疲

倦困臥,夢中五內劇痛,醒來大病了一年。漢代還有雄偉《甘泉賦》成,“明日進

卒”的傳說。可見其用思之專,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前輩。此外,作為一位

深受儒家愛民裕民思想和道家清靜無為思想薰陶的正直學者,揚雄也不滿足於辭賦

的形式美,而是非常注意辭賦的思想內容,常常以賦施諷諫,寓諷於頌。其時,成

帝受晚年無子煩惱的困擾,析鬼事神“以求繼嗣”。在揚雄被薦待詔前兩年,成帝

要母后王太后下詔恢復久已廢止的甘泉泰峙、汾陰后土、雍五峙、陳倉陳寶四柯,

隔年輪流舉行一次盛大的行幸祭把活動,排場之大,修飾之盛,自古少有,巫風鬼

氣,勞民傷財。成帝晚年,又沉溺聲色,與趙飛燕、趙合德姐妹縱情淫樂,將政事

一委王氏外戚掌管,王氏五侯,氣焰薰灼,終於積重難返,釀成後來王莽篡逆之禍。

成帝還醉心於飛鷹走狗,逐獸狩獵,他常常親率宮廷侍衛出入郊外。有時甚至下令

長安附近的人民停業罷產,到南山捕獲野獸,放回皇家獵場,再行獵狩,嚴重地妨

礙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和生產。對於皇帝的這些胡作非為,揚雄在辭賦中進行了必要

的勸戒。本傳說:

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諷)。

《甘泉賦》全文載於《漢書》本傳之中。揚雄自序創作意圖說:甘泉宮本秦朝

舊宮,武帝時增建通天、高光、迎風三殿,遠近建築群鱗次櫛比,“游觀奇屈瑰瑋”,

大大違反了“木摩而不雕,牆塗而不畫”的古意,更迥異於“周宣所考,盤庚所遷,

夏卑宮室,唐虞采椽三等之制”。雖然甘泉宮不是成帝所建,但成帝縱情奢侈,王

氏五侯的連雲府第,早已有過之而無不及了。於是揚雄將甘泉宮稱作神話中的帝室

“紫宮”,想告訴皇帝這已超出人力的範圍,只有天神才能雕琢,與後來詩人“此

曲只應天上有,哪得人間處處聞”的譏刺有異曲同工之妙。當時趙飛燕正大幸成帝,

皇帝每次行幸甘泉,趙氏皆盛備車騎,招搖過市,大有令神仙卻步,叫山神開道的

氣勢,於是揚雄在賦中又以“屏玉女,卻伏妃”來諷刺她。

其三月,將祭后土,上乃帥群臣模大河,湊汾陰。既祭,行游介山,回安色,

顧龍門,覽鹽池,登歷觀,陟西嶽以望八荒,跡殷周之墟,眇然以思唐虞之風。雄

以為臨川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還,上《河東賦》以勸。

成帝行幸河東,遠祠后土,沿途歷觀殷周聖跡,揚雄以為“臨淵羨魚,不如退

而結網”,與其興師動眾,祈求神靈,不如踏踏實實地勤己修政,還可望實現天下

大治。

其十二月羽獵,雄從。……故聊因《校獵賦》以風(諷)。

揚雄認為,古時二帝三王,宮館、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的收入足以

供給郊廟、維持國際間正常邦交、保證皇室百僚的膳食供應就夠了,從不侵奪百姓

種植桑麻和糧食的肥田美地。人民百姓,女子紡織有所剩徐,男子耕作有所積儲,

國民殷富,上下豐足。因此,甘露、醴泉、鳳凰、黃龍、麒麟、神爵等祥瑞之物,

不求自至,社會就太平無事。從前禹任用伯益作虞官管理山林,上下和諧、草木茂

盛;成湯愛好田獵,天下卻十分充足。文王有百里園囿,人民還以為太小;可是齊

宣王只有40里,人民卻嫌其太大。其原因就是“裕民”與“奪民”的區別。到了漢

家,武帝廣開上林苑,南傍南山,北循渭水,周圍數百里;又大開昆明池,廣建離

宮別館,模仿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游觀侈靡,究妙極麗”。一旦舉行羽

獵活動,敗車、戎馬、器械等等所設,往往“尚泰奢麗誇詡”。非特武帝如此,縱

情聲色殉馬的成帝又何嘗不是這樣?這就是揚雄《羽獵賦》創作的背景。

元延三年秋,成帝為了在胡人面前炫耀漢家富於禽獸,命令右扶風驅使人民入

南山,西自褒斜,東至弘農,南驅漢中,張羅置網,“捕熊羆、豪豬、虎豹、囗囗、

狐兔、麋鹿”,用建有獸籠的“檻車”運到長楊射熊館。再放到用網羅木樁建成的

圍場之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獲”,成帝則在圍場外欣賞。這種無聊行為,

使“農民不得收斂”者彌月。揚雄曾隨成帝到射熊館,親睹其狀,於是“還,上

《長楊賦》”。賦中揚雄“藉翰林主人”與“子墨客卿”的對話,對長楊射獵作了

誇張的描寫,亦希望統治者對這場“擾於農民,三句有餘”的荒堂作法有所反省。

後來揚雄作《法言》說:“禽獸食人之食,土木衣人之衣,穀人不足於晝,絲

人不足於夜之謂惡政。”(《先知》)禽獸食人之食,因狩獵而影響農民勞作;上

木衣人之衣,祭祀偶象而侵奪人民衣服。這兩大惡政都是成帝為之而不悟的弊政。

針對成帝晚年沉溺酒色,揚雄還作有《酒賦》,賦中虛設“酒客”與“法度士”相

論難,“以諷諫成帝”。無處不表現出他盡忠報國的心愿。由於揚雄賦兼具思

想性、藝術性二美,大受正直的人們稱賞。王充《論衡·效力》說:“世稱力者,

常褒烏獲,然則董仲舒、揚子云,文之鳥獲也。’將揚雄與西漢大儒董仲舒相提並

論,說他們是文章聖手,筆力千鈞。後生晚輩,更是步其後塵,模仿習作,當時年

僅13歲的翩翩少年、後來的大思想家桓譚即是其中一個。《新論》有云:“予少時

見揚子云麗文高論,不量年少,狠欲逮及,嘗作《山賦》。用思太劇,而立感動發

病。”後來二人遂成為忘年之交。

可是,至高無上的專制君王,是一群只望天佑,不怕天罰的無恥之輩,群臣進

諫,說重了將犯送鱗,引起震怒,說輕了又無濟於事,漢成帝雖說不上是拒諫飾非

的暴君,卻也不是從諫如流的明主。劉向、谷永上書直切,成帝也只是“心善其言”,

“然終不能用”。何況賦體雍容,勸十諷一,作者寫賦,必搜羅奇事妙語,推類極

至,磅礴宏大,渲染得無以復加,然後才歸結到正道上來,稍事諷諫。諷諫之辭並

不明顯,全靠自覺的統治者細心領會。否則,讀之者佯若不知,就會“勸而不止”。

漢武帝好神仙,司馬相如上《大人賦》,“欲以諷”,武帝讀後,反而“飄飄有凌

雲之志”。王充《論衡·譴告》說:“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上

乃仙仙有凌雲之氣。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

人力所能為,鬼神乃可成。孝成不覺,為之不止。”正是指的這一情況。況且既是

應命製作,自然首先得討皇帝歡心,就像徘優弄臣一樣,有違賦詩言志、採風觀俗

的古訓。鑒於此,成帝末年,揚雄除了用賦來抒發自己的感受與牢騷而外,“輟不

復為”了。他晚年作《法言》還對此事作過反省:“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

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

已,吾恐不免於勸也。”

三、潭思渾天術草擬《太玄經》

揚雄不再作政治諷喻賦,又不願捲入外成專權的鬥爭中去,於是他轉向天文歷

法,研磨“渾天之術”,為將來撰寫《太玄》作準備。本傳說:揚雄意識到“賦勸

而不止”,“輟不復為”後,遂“大潭思渾天”。四川自來有重視天文曆法的傳統,

據蒙文通先生考證,大概周靈王時,明於歷數的萇弘貶死於蜀,天文歷數之學遂傳

於巴蜀。至西漢洛下閎而大放光華。洛下閎字長公,閬中人,漢武帝時征詣待詔太

史,與太史公司馬遷、鮮于妄人等同造《太初曆》,他的成績是闡明“渾天說”,

將“四分法”的瑞顓頊曆改造為《太初曆》的“八十一分法”。又製造渾天儀(又

稱員儀)來模擬天體運行,計算時節,比較合乎天體運行規律。因此自《太初曆》

制定之後,歷代曆法都只在此基礎上作某些校正,無根本改變。蒙文通先生又考論:

“辭賦、黃老和卜筮、歷數是古巴蜀文化的特點。”揚雄的前輩學人,司馬相

如擅文賦,洛不閎長天數,嚴君平兼黃老、卜筮,揚雄既從嚴君平肄業,傳習黃老、

易卜之術,是一位思想家;又依仿相如為辭賦,是漢末傑出的文學家;今又傳洛下

閎之業,研算天文曆法。於是,古代巴蜀傳統四學,兼而有之,最為全面,最為博

洽。

揚雄接受“渾天術”還有一番曲折。自洛下閎被詔入都後,蜀中似已不傳渾天

之術,故揚雄初時傳習的是蓋天說。桓譚《新論》:“通人揚子云,因眾儒之說天

以為蓋,常左鏇,日月星辰隨而東西,……余難之,……子云無以解也。”蓋

天說以《周髀算經》為代表,認為天如車蓋,地如車輿,天蓋自東而西鏇轉,日月

星辰也就隨之出現東西交替。這顯然只是古代先民們觀察天文現象的直觀感受。揚

雄到長安待詔黃門後,才改習渾天說。渾天說,認為天地如雞蛋,地和天宇的關係

就像蛋黃與蛋殼的關係一樣。天地皆乘雲氣和水而立,天鏇地轉,彼此互有上下,

因而呈現出日升月落。節候變化現象。這顯然比蓋天說要進步得多。揚雄改從渾天,

主要得力於兩個人,一是同輩講友桓譚,二是當時在黃門作渾天的老工人。《新論》

說:“揚子云好天文,問之於黃門作渾天老工,曰:‘我少能作其事,但隨尺寸法

度,殊不達其意。’”“黃門作渾天老工”,即黃門官署中能制渾天儀的老工人,

他告訴揚雄,年青時只能按照設計圖紙和尺寸,依樣製作,但不知道其中原理。但

是,桓譚卻是能知道其中奧秘的渾天派學者。桓譚字君山,成帝時亦為郎,博學多

通,遍習五經,能文章,尤好古學,“數與劉歆、揚雄辯析疑異功。辨析的內

容,當然包括天文學。《新論》還記載了一場戲劇性的故事:桓譚曾與揚雄一道奏

事,坐在白虎殿廊虎下等待回報,因天氣很冷,就背對作太陽取暖。一會,日光離

開人背,不再照曬著他們了。桓譚藉此對揚雄說:如果像蓋天論所說天蓋西轉,日

月西行,陽光應該一直照著我們並向廊廡的東頭深入,不該離開我們。現在日光離

去,正好證明渾天法則,太陽乘雲氣浮沉,改變了方位。揚雄受此啟發,立即改信

渾天說。從此成了渾天說的忠實擁護者,並公開與蓋天說論難,著《難蓋天人事》

與之論戰。其《法言·重黎篇》說:“或問渾天,曰:洛下閎營(闡明)之,

鮮于妄人度(計算)之,耿中丞(壽昌)象(模擬)之,幾乎幾乎,莫之能違也。

請問蓋天,曰:蓋哉蓋哉,應難(論難)未幾(近於道理)也。”認為渾天說與天

體運行規律十分接近(幾),而蓋天說則於事無驗(未幾)。

尤其可貴的是,揚雄運用渾天說原理入《太玄》,創造了一種新的模擬天道人

事運動變化規律的哲學著作。自序說:“而大潭思渾天,參摹而四分之,極於八十

一。旁則三摹九據,極之七百二十九贊,亦自然之道也。”正是討論用渾天入《太

玄》的原理。

揚雄作《太玄》,具體在哀帝朝。當時,外戚丁氏、傅氏及佞幸董賢先後當權

用事,一些趨炎附勢之徒依附他們,多平步青雲,起家為二千石大官。揚雄不屑同

流合污,無所依傍,淡泊自守,草擬《太玄》以寄託天人之思。有無知之徒嘲笑他

“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以便“歷金門,上玉堂”,謀取

榮華富貴。卻來作《太玄》,為經五千,為說十萬,雖然“深者人黃泉,高者出蒼

天,大者含元氣,纖者入無倫”。巧思極慮,可以說是無思不用其極了。可是還是

“位不過侍郎,擢才給事黃門”,官卑職微。豈非為玄不玄,功夫未到,“其玄尚

白”乎?對此,揚雄作《解嘲》一篇,忠告熱衷進取的勢利之人: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現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

鬼瞰其室。攫囗(妄取)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守

默,守道之極。愛清愛靜,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

彼我異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凰,執囗蜓而嘲龜龍,不亦病乎?子徒

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

嘲笑他作《太玄》的人今已不可詳知,但在眾人盡皆棄競於勢路利津的當時,

作這樣一件自苦無益的事,實在令許多人不能理解。本傳載,《太玄》書成,劉歆

看後,對揚雄說:“空自苦!今學者有利祿,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

吾恐後人用覆醬瓿”《答劉歆書》亦載;“(張伯松)又言;恐雄為《太玄》經,

由鼠坻之與牛場也。如其用則實五稼,飽邦民,否則為抵糞,棄之於道矣。”張伯

松即張疏,鼠低即鼠穴,牛場即牛欄。張氏也是揚雄的朋友,對揚雄所作《方言》

十分推崇——“是懸諸日月不刊之書”,但對《太玄》獨不推許,比喻為鼠窩、牛

欄中的糞肥,如果被採用則可生長五穀,滋養人民,如若不用則形同糞土,被棄道

邊。王充《論衡·齊世》甚至說:“揚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張伯松不肯

一觀。與之並肩,故賤其言。”可見,對揚雄作《太玄》不理解的人當時大有人在。

他清楚地看到當時嚴重的社會危機,預測到得志的當權者們乍榮必乍衰的前景。

他不便明說,只借用老子“物極必反”的道理來回答問難之人。物極易衰,位高難

全。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今之得意者,安知不有危險潛伏著呢?今之橫行者,

安知不有坎陷在等待著你呢?得意而驕人,弄權而傲人的人,都是不知福禍盈虛道

理的愚人。我玄雖白,尚能長守此清貧;君位雖高,卻已潛伏著難以禳除的危機。

就像當年李斯一樣,求為上蔡逐免兒已不可得了。不久就應驗了揚雄的預言,哀帝

駕崩,董賢罷官自殺,丁傅外戚退出歷史舞台,王氏捲土重來。從前得意於一時的

袞袞諸公的種種榮華,一夜之間都煙消雲散了。就是揚雄的那位同僚好友劉歆,雖

再度得勢,並在王莽朝一度走紅、位至國師,其結果也不免於殺身死。可見,高門

鬼易窺,高官災必及,特別是以不義手段得來的,其人必將以隕身而告終。這是揚

雄《解嘲賦》已有其意卻未明說的主題。

揚雄雖然官位低下,但卻有學自守,而且還有一個聰明的兒子與他一道研幾討

玄,亦是人間一大快事。《太平御覽》卷385引《劉向別傳》說:“揚信字子烏,雄

第二子。幼而聰慧,雄算《玄》經不會,於烏令作九數而得之。雄又擬《易》‘抵

羊觸藩’,彌日不就,子烏曰:‘大人何不雲,荷戈入榛?’”《別傳》,前人以

為劉向所著《別錄》。但劉向卒於成帝緩和元年(荀悅《漢紀》),其時《太玄》

未著,劉向是不能預言於前的。疑《劉向別傳》別為一書。揚雄《法言·問神》也

說:“育而不秀者吾家之童烏乎?、九齡而與我《玄》文。”常璩《華陽國志》卷

10上也說:“雄子神童烏,七歲預雄《玄》文,九歲而歿。”這裡在童烏年歲上與

《法言》相牴牾,但說童烏幼而聰慧,在孩童時代即已參與《太玄》的撰著,卻是

一致的。有子而慧,此樂何極!可惜“苗而不秀”,過早地夭折了。另外,王應麟

《漢書藝文志考證》記:“《太玄》潤色於君平。”似乎《太玄》還得力於揚

雄老師,是老少三代心血的結晶。

《大玄》用“渾天術”、《太初曆》等天文學知識,仿照儒學經典《周易》的

形式,貫徹儒家仁義禮智的政治倫理思想。其自序曰:

而大潭恩渾天,參摹而四分之,根於八十一。旁則三摹九據,極之七百二十九

贊,亦自然之道也。故現《易》者,見其卦而名之;觀《玄》者,數其畫而定之。

《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數也。其用自天元推一晝一夜陰陽數度律歷之紀,九九

大運,與天終始。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

百二十九贊,分為三卷,日一二三,與《泰初歷》相應,亦有顓頊曆焉。

參摹,即摹仿三才,分天玄、地玄、人玄,故玄數用三。四分,即西漢方、州、

部、家的社會結構,《太玄》以四重表示。《太玄》八十一首,當易六十四卦;每

首九贊,當易六爻。《易》數二分,以擬陰陽,用一、一表示,二加倍為四象,擬

四時;四加倍為八卦,擬天地水火風雷山澤八種自然現象;八卦加倍為六十四卦,

擬萬事萬物。《太玄》則採用三分法,擬天地人,用一、一、一表示;占筮時都以

三為倍數:一玄三方,一方三州,為九州;一州三部,共二十七部;一部三家,共

為八十一家,此即《大玄》九贊、八十一首的來源。八十一首共七百二十九贊,相

當於易三百八十四交。一贊為晝,一贊為夜,再加“囗”、“贏”兩贊,”共三百

六十五日半,以擬一年之數。一部《太玄》就是天地人(宇宙)、方州部家(社會)、

三百六十五日(《太初曆》)的模擬。

自序又說:

扌筮之三策,關之以休咎,糸並之以象類,播之以人事,文

之以五行,擬之以道德仁義和知(智)。

這時里說《太玄》卜筮的方法和內容。《周易》以四來分數,《太玄》以三來

分數。其中有休咎禍福的道理,用象數表達出來,還將五行原理與人事利害互相發

明,宣揚儒家仁義禮智等道德倫理。

又說:

為其泰曼漶而不可知,故有《首》《沖》《錯》《測》《搞》《瑩》《數》

《文》《機》《圖》《告》十一篇,皆以解削《玄》體,離散其文。

這是說《太玄》傳的結構。《首》《沖》《錯》《測》《搞》《瑩》《數》

《文》《扌兒》《圖》《告》十一篇都是解釋《太玄》經文的,是《太玄》的傳,

猶《周易》之有“十翼”。《四庫提要》所說:“雄書本擬《易》而作,以《家》

準《卦(辭)》,以《首》準《象(辭)》,以《贊》準《爻(辭)》,以《測》

準《象(辭)》,以《文》準《文言》,以《扌離》《瑩》《數》《文》《扌兒》

《圖》《告》準《系詞(辭)》以《數》準《說卦》,以《沖》準《序卦》,以

《錯》準《雜卦》,全仿《周易》。”

易經是儒家六經之一,漢代推為六經之道。揚雄擬易作《太玄》,敢做聖人才

能做的事,在當時是需要勇氣的。本傳說。“諸儒或譏以雄非聖人而作經,猶春秋

吳楚之君僭號稱王,一蓋誅絕之罪也。”但有識之士卻稱讚他與聖人同功,桓譚

《新論》曰:“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聖賢制誥作事,皆引天道

以為本統,而因附屬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

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又曰:“揚子云何如人邪?答曰:揚子云才智開通,

能入聖道,卓絕於眾,漢興以來,未有此人也。”又曰:“子云所造《法言》、

《太玄》經也,玄經,數百年,其書必傳。”在人們對揚雄作《太玄》普遍不理解

的時候,桓譚竟將揚雄其人其書視為漢朝建立以來未曾有過的奇才奇書,並進而將

他與宓羲、老子、孔子相提並論,推許他“能入聖道”,可與聖人方駕並驅。後來

王充也稱讚說:“揚子云作《太玄》經,造於少思,極囗冥之深,非庶幾之才,不

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揚雄、陽城子玄)作兩經,所謂卓爾蹈孔子之跡,

鴻茂參貳聖之才!”(《論衡·超奇》)又曰:“陽成子張作樂,揚子云造玄,二

經發於台下,讀於闕掖,卓絕驚耳,不述而作,材疑聖人。”(《對作篇》)大科

學家張衡說:“吾觀《太玄》,方知子云妙極道教,乃與五經相似,非徒傳記之屬,

使人難論陰陽之事,漢家得天下二百歲之書也。復二百歲,殆將終乎?所以作者之

數,必顯一世,常然之符也。漢四百歲,《玄》其興矣!”極盡誇讚之能事。

《太玄》寫成後,由於思維獨特,文字艱深,“觀之者難知,學之者難成”,

有人批評說:美味要合眾人的口味,音樂要讓眾人感到悅耳,著書也要使眾人喜好。

而今不然——《吾子乃抗辭幽說,閎意眇指,獨馳騁於有亡之際,而陶冶大爐,旁

薄群生,歷覽者茲年,而殊不悟。”說他振振有辭地講幽遠玄妙的內容,必欲探討

有無相生,萬物衍化的道理,讓人長年研讀也不知其所以然。揚雄《太玄》艱深,

受人非難,後來王充《論衡》通俗,又有人說他淺露,道理永遠在無所事事的批評

者手裡。針對難客,揚雄又作《解難》一篇答之,曰:“大味必淡,大音必稀;大

語叫叫,大道低回。是以聲之眇者不可同於眾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於世俗之目,

辭之行者不可齊於庸人之聽。”以《玄》文為艱深,不過是無知的世俗之見而已。

四、載酒作奇字衛道著《法言》

哀帝短柞,平帝同位,曾與雄同列的王莽為大司馬,位至三公,“權傾人主,

所薦無不拔擢”,可是揚雄自成帝至哀平,“三世不徙官”,真是一個老郎中。班

固稱其“恬於勢利乃如是”!大有屈平“舉世皆濁我獨清”之慨。但他並未消極度

世,無所事事,而是“好古樂道”,“欲求文章成名於後世”,一如既往地從事學

術研究。繼《太玄》之後,揚雄又寫了《法言》一書。《太玄》探討宇宙萬物及天

人關係,《法言》則探討政治倫理等人生問題。《法言》共13篇,採用語錄體,設

為問對,一仿《論語》。其自序《法言》創作意圖曰:

雄見諸子各以其知舛弛,大氏低皆聖人,即以怪迂折詭辭以撓世事,雖小辯終

破大道而惑眾,使溺於所聞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

與聖人同,是非謬於經。故時人有問雄者,常用法應之,撰以為十三卷,象《論語》,

號曰《法言》。

諸子爭鳴,各家學說互相排斥。大多非議孔聖。他們用詼怪的巧說來撓亂人心,

雖然都各自持之有據,言之成理,但到底有礙於對真理的認識,這些人自以為是,

自己還不知道錯在哪裡。司馬遷著《史記》,載六國、秦、漢初之事,是非標準與

聖人和六經不同。揚雄為闡明正道,宏揚孔教,根據平時人們的疑問著成一書,結

構仿《論語》,語言可為法則,故叫“《法言》。

揚雄著《法言》態度十分嚴肅,措辭十分審慎,當時即享有極高的聲譽。或褒

或貶,很有權威,大有當年孔子作《春秋》“一詞之褒勝於華袞,一語之貶嚴於五

刑”之勢。蜀中隱德君子嚴君平、谷口鄭子真就是因《法言》所載而知名當代、流

傳後世的。有位富豪希望留名,就賄賂揚雄希望筆之於書,被揚雄嚴辭拒絕。《論

衡·佚文》云:“揚子云作《法言》,蜀富人齎錢十萬,願載於書,子云不聽,曰:

‘夫富人無仁義之行,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安得妄載!’”晁公武亦說:

“《法言》稱谷口鄭朴子真、蜀人李仲元與嚴君平,蜀人聞之,有願載名於《法官》

者,雄謝之,雖林翁儒猶不得與也。”林翁儒即林閭翁孺,揚雄文字學之師,

揚雄只在《答劉歆書》中稱說他,《法言》未及一語。可見其書取材之嚴,褒貶之

慎。

由於《法言》如此嚴肅認真,又採用當時的語體文,故習之者眾,聲譽極高。

班固說:“自雄之沒至今40餘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終不顯。”《法言》

以其義正辭易,比《太玄》獲得更多的讀者,在東漢初年已十分流行了。

《法言》末尾說:“周公以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於阿衡。漢興二百

一十載而中天,其庶矣乎?辟雍以本之,校學以教之,禮樂以容之,輿服以表之。”

漢公即安漢公王莽,明在未篡之時。制輿服、興學校在元始三年加莽阿衡,奏立辟

雍在四年;“漢興二百一十載”,自劉邦前206年漢中稱王,至元始四年(公元4年),

正好210年。可見《法言》作於平帝朝,成於元始四年。

揚雄還仿《倉頡》作《訓纂》,亦在元始年間。《漢書·藝文志》:“元始中,

征天下通國小者以百數,各令記文字於庭中,揚雄取其中有用者作《訓纂篇》,順

續《倉頜》,又易《蒼頡》中重複之字,凡八十九章。”《訓纂》是一部漢字單詞

字書,已佚,今有清人輯本,見於《玉函山房輯佚書》中。是年朝廷曾更改十二州

名,揚雄有《十二州箴》,當作於同時。

大約在這時,揚雄家遭不幸,痛失二子,為了歸葬愛子於蜀,揚雄因此一貧如

洗。桓譚《新論》說:“揚子云為郎長安,素貧,比歲亡其兩男,哀痛之,皆持歸

葬於蜀,以此睏乏。”如前所引,《法言》說“苗而不秀吾家之童烏乎,九齡而與

我《玄》文。”童烏當即所失二子之一,其亡當在元始四年《法言》成書之前。老

而喪子,家道中衰,其晚景之淒涼可想而知。

五、無事自投閣寂寞度餘生

元始五年平帝駕崩,次年王莽居攝,三年後,王莽篡漢,建立新朝。王莽以符

命篡位,一時間,無聊文人,投機士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揚雄仍

然不為所動,故未升遷。後因年老久未轉官,才被升了一格——“以耆老久次轉為

大夫”。大夫仍是一個閒散的位置。據《北堂書鈔》卷100引《揚雄集》所稱揚雄官

銜,知揚雄當時轉官中散大夫。中散大夫,無固定職掌。揚雄的工作乃是“校書天

祿閣上”,是一個古籍整理工作者。可是由於他接受了王莽的提升,落得“莽大夫”

這個不雅的稱號。新朝時期,揚雄有時也作一些應景的文字,如新朝初立,他曾作

過《劇秦美新》頌,這也是一篇頗遭物議的文章;又作過《琴清音》等音樂著作四

篇,王莽當作《樂經》立於學官。元帝後、成帝母、王莽姑母王政君死,王莽

詔揚雄作誄以悼之。等等。但他的主要精力仍是學術研究。

這時揚雄的學術著作主要有《續史記》和《方言》。《論衡·須頌》:“司馬

子長記黃帝以至孝武,揚子云錄宣帝以至哀平。”《史通·史官建置》亦載:“司

馬遷既沒,後之續《史記》者,若褚先生、劉向、馮商、揚雄之徒,並以別職來知

史務。”又見《古今正史篇》。雄著《法言》時,即對司馬遷《史記》是非頗謬於

聖人、六經表示不滿,他續史記的工作當在作《法言》之後。王充又說揚雄《續史

記》“錄宣帝以至哀平”,其著作時間自然不能早於衷平。當在王莽之時。

《方言》全稱是《囗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蓋系因循周秦派遣囗軒使者

調察各地風俗語言的掌故,如前所說,揚雄《方言》書稿,最初得力於蜀人嚴君平

和林閭翁孺。揚雄至京師後,又堅持數十年親自訪求各地方言俗語,隨時加以整理。

其《答劉歆書》說:“故天下上計孝廉及內郡衛卒會者,雄常把三寸弱翰,資油素

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之於槧,27歲於今矣。”三寸弱翰即毛筆,四尺

油素即油漆過的白絹記錄本。揚雄常帶著記錄工具採訪上計使者,記錄各地方言,

回家後再摘錄下來。如此持續了27年,增增補補,一直沒有定稿,也沒有向外界公

布。至王莽天鳳三年(公元16年)劉歆編《七略》,向他牽取《方言》稿本,揚雄

才在《答書》中才將蒐集撰著此書的甘甘苦苦,曲曲折折,原原本本地披露出來。

《方言》是一部記錄當時全國範圍內各地語言資料的工具書,是當時活生生的語言

資料。對促進語言語音的統一,消除當時社會交往中的語言障礙,為鞏固祖國統一

奠定語言基礎,都具有重大意義。但是宋洪邁《容齋三筆》因《漢書·藝文志》沒

有著錄,懷疑揚對本書的著作權。後來也有不少人爭相附和。細審各項記錄,這種

懷疑是沒有必要的。一則揚雄《答劉歆書》明確記錄了本書的撰著經過,而且明確

告訴我們在劉歆編錄時尚未定搞,揚雄拒絕借閱,劉氏《七略》不曾著錄。後來根

據《七略》刪削的《漢書·藝文志》不載此書,是十分可能的。況且東漢博學淹通

的著名學者應劭已在《風俗通義序》曰:“周秦常以八月遣囗軒之使,求異代方言,

還奏籍之,藏於秘室……揚雄好之,天下孝廉衛卒交會周章質問以次注續,二十七

年爾乃治正,凡九千字。其所發明,猶未若《爾雅》之閎麗也。”與揚雄《答書》

所載相合。東晉常璩《華陽國志》亦說揚雄認為“典莫正於《爾雅》,故作《方言》。”

(卷十上)可見《方言》為揚雄之書,漢晉之間並無異說。何況《漢志》未錄的西

漢著作不在少數,我們正可借漢晉時期的其他材料加以補充,不能因不見於漢志就

斷為贗作。

此外舊史還載揚雄著《蜀王本記》,是關於古代蜀國的地方史。有人因《華陽

國志·序志》稱:司馬相如、嚴君平、揚子云、陽城子玄與譙周等人“各集傳記以

作《本記》”,認為《蜀王本記》乃嚴君平、陽城子玄、譙周等人所作,司馬、揚

雄只因文名極盛而被人假託,二人並未作《蜀王本記》。不過,也許各家都曾作

《蜀王本紀》,正如《方言》,嚴君平“才有數千言”,林閭翁孺“頗有其書”,

至揚雄乃集其大成。諸家之書,前後相承,而書名相同。只是揚雄的《蜀王本記》,

不知作於何時了。

揚雄晚年,本欲遠離政治,卻偏偏遇上一次政治危機,害得他差點丟了老命。

王莽始建國三年(公元11年)劉歆之子劉囗製造符命,犯了王莽忌諱,被殺。審訓

時,凡涉及者,一概收斬,不用請示。因此牽連死者數百人。當時揚雄正校書天祿

閣上,辦案人員欲收捕揚雄。雄恐不免死於囹圄,從天祿閣上投下,幾乎摔死。其

原因只因劉囗“嘗從雄學作奇字”,故受株連。多虧王莽發話,才饒了這個當年同

僚的老命。刻薄的文士作歌曰:“惟寂寞,自投閣;愛清靜,作符命。”襲用雄

《解嘲》中語句,嘲諷他主觀上希望遠離政治、追求逍遙,客觀上卻難以擺脫現實

的矛盾。

投閣事件發生時,揚雄已67歲,這無疑使這個垂暮老人深受創傷。事變後。揚

雄曾“因病免”。不久“復召為大夫”,這可能是為了解決家境的極度貧困。傳稱

雄“家素貧,嗜酒,人稀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學”。家道窘貧,晚年猶甚,

門庭冷落,嗜酒無錢,只有靠向人傳授古文字學,來換取幾斗白酒。這就是一個正

直知識分子不與統治者合作,不願同流合污的下場。在一個沒有是非公道的社會裡,

要保持清高的人格真是談何容易!

雄晚年是在喪子、失意、貧窘中度過的,好在他收了一個好學生,即鉅鹿侯芭。

他在揚雄最困難的時候追隨他,從他研習當時人們並不理解的《太玄》和《法言》,

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王充《論衡·案書》稱讚說:“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後,

則子政、子云之黨也。韓非著書,李斯采以言事;揚子云作《太玄》,侯鋪子隨而

宣之。非斯共世,雲輔同朝,睹奇見益,不為古今變心易意。實事貪善,不為並肩

以跡相輕,好奇無已,故奇名無窮。”侯鋪子,即侯芭。天風五年揚雄在淒涼失意

中死去,還是這位關門弟子負土作墳,並心喪三年,就像當年孔門弟子一樣,盡了

弟子之禮。揚雄的生前好友桓譚給他起祠塋,“平陵如子禮”。公卿們也派遣長子

與郎吏一道送葬,憑悼這位一生老於郎吏的寂寞之人。終年71歲。

六、博學通六藝卓爾參聖人

揚雄繼承了古代巴蜀文化中天文曆法、藝文辭賦、陰陽占筮和黃老道術等傳統

文化,他既是天文學家、辭賦大家,又是精研易學的大師和清靜無為的道學家。不

過從思想體系上說,揚雄更是一位博學的儒者,與董仲舒、劉向一樣。班固說:

“董生下帷,發藻儒林;劉向司籍,辯章舊聞;揚雄覃思,《法言》《太玄》。皆

及時君之門閨,究先聖之壺奧,婆娑乎藝術之場,休息乎篇籍之困,以全其質而發

其文,用納乎聖德,列炳於後人,斯非其亞?”(《漢書·敘傳》)說他在理論上

深究聖人之困奧,同時又有藝術修養,遊戲於文字之間,是多才多藝的傑出人物。

司馬光更推尊說:“揚子直大儒邪!孔子既沒,知聖人之道者,非揚子而誰?孟與

荀殆不足擬,況其餘乎?”(《說它》)認為他是孔子之後第一人,孟子、荀子都

無法比擬。那么,他是怎樣的一位大儒呢?

一是鄙薄諸子。獨崇孔聖。漢代,雖然董仲舒已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漢武帝舉賢良,亦罷黜治申韓蘇張之術者,但是終漢之世,本“霸王道雜之”,儒

術雖行,但申韓不廢;而黃老之術,尤其盛行。司馬遷著《史記》,“是非頗謬於

聖人”;漢武帝行聚斂,桑弘羊實為申商之學;更有自漢文之君、漢景之臣以來相

傳的黃老之言,長期流行,淮南、衡山所治即其大者,至揚雄之師嚴君平亦黃老之

人。雖然在漢代諸子爭鳴、毀棄大道的局面沒有出現,但奇說異行,“是非”謬於

聖人與六經者,亦時有發生。揚雄少年雖從君平研習黃老道學,但他更多地繼承了

自文翁在蜀郡立學弘揚儒術以來的傳統,對孔子之學、聖人之書,十分傾心,“非

聖哲之書不好也”。及其立說,亦以排斥諸子,發明聖道為職志。他說:“古者揚

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後之塞路者有矣,竊自比於孟子。”(《法言·

吾子》。下引此書只注篇名。)從前孟子辟揚墨,衛孔道,今天他也要效法孟子廓

清異說,捍衛聖學。他的《法言》一書就是辟異說、闡孔學的專門著作。他說孔子

是先秦諸子中最偉大的聖人,他的智慧“和同天人之際”(《問道》),他的著作、

言行與天地齊一:“聖人之書、言、行,天也。”(《君子》)如果研習聖人之言

就可遠知萬事,否則將於室內之治亦有所不知:“大哉!聖人言之至也,開之廓四

海;閉之囗然不睹牆之里。”(《問道》)孔聖與諸子比較,那簡直就像太陽月亮

與列星繁宿一樣:

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也,仰聖人而知眾說之小也。

(《學行》)

自然,人慾學道就會孔聖莫屬了:

委大聖而好諸子者,惡睹其識道也?山囗之蹊,不可勝由矣;向牆之戶,不可

勝入矣。曰:“惡由入?”曰:“孔氏。”(《吾子》)

不學大聖,而習諸子,那是不能認識大道的。必須循由孔氏,方可適於至道。

那么怎才能循由孔氏呢?揚雄說,人在從其人,人死由其書:

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曰:“萬物紛錯則懸諸天,

眾言淆亂則折諸聖。”或曰:“惡睹乎聖而折諸?”曰:“在則人,亡則書。其統

一也。”(同上)

孔子在世時,七十子就取則於夫子,現在孔子已沒,就取則於他留下的書。此

即五經。揚雄說孔子的五經是天下絕對真理的載體,是至道的淵藪:

惟五經為辯,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人倫準則)

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舍斯,辯亦小矣。

(《寡見》)

講說天道、政事、人倫、情感、禮義諸道理的,沒有比儒學五經更辯博的了,

學者欲求至道,固舍此而莫由。

在尊經崇孔的同時,揚雄又對包括黃老在內的諸子展開了全面的批評:“莊揚

盪而不法,墨晏儉而廢禮,申韓險而無化,鄒衍迂而不信。”(《五百》)不法、

廢禮、無化、不信,都各隅於一偏,不足以宣教治世。即或是曾被文景皇帝奉行和

其師君平貴守的黃老也不無弊病: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義,絕滅禮

學,吾無取焉耳。(《問道》)

又說:

或曰:“莊周有取乎?”曰:“少欲。”“鄒衍有取乎?”曰:“自持。至周

罔君臣之義,行無知於天地之間,雖鄰不覿也。”(同上)

老子言道德,莊子講寡慾,都是其卓絕可取之處,但是他們鄙薄仁義、絕滅禮

法、拋棄君臣大義,要超脫人世現實的一切義務和羈絆,就不是世間法了,是治世

所不可取則的。桓譚說:“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後世好之

者尚以為過於五經,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崇尚黃老,一直是西漢的

傳統,揚雄公開在著作中批評黃老之學,這在漢代著作中尚不多見。

另一方面揚雄對那種只追求世治,而忽略人性的殘酷政治,也是深惡痛絕的。

這主要表現在他對申韓之術的譴責上。

申韓之術,不仁之至矣!若何牛羊之用人也?若牛羊用人,則狐狸螻囗不囗臘

也與!(《問道》)

申韓之學片面追求社會的秩序,把人當成僅會說話的牲口(“牛羊用人”),

而忽略了人的本性,真是不仁不義之至!如果為政者像使用牛羊一樣用人,那必然

死人太多,狐狸螻囗就會過上飽吃人肉的盛宴了。此外,韓非死於說秦,其行不由

禮義(《問明》);公孫龍“詭辭數萬”,其言雖辯,但不合”先王之道”(《吾

子》)。諸子百家之所以不可取,主要在乎不由仁義、不率王道而巳。

二是摒棄迷信,純潔儒學。雄既辟諸子、崇孔教,又對漢以來俗儒之學進行了

批評。漢世之儒,董仲舒引陰陽五行入儒學,喜談災異,後來俗儒,溺於迷信,多

談機樣。至西漢末年,遂行為讖記圖緯之學。他們託言孔聖,假造逸經,整個學術

界一派巫風鬼氣。揚雄繼承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求實風格,對於漢世迷信化的

儒學進行了批評:

或曰:“趙世多神,何也?”曰:“神怪茫茫,若存若亡,聖人曼雲。”(

《重黎》)

公開表示對鬼神的不相信。針對董仲舒以來的災異之學,揚雄也持懷疑態度,

認為:“聖人德之為事,異、(災異)亞之。故常修德者本也,見異而修德者末也。”

(孝聖)大力提倡儒學重德教,輕災異的優良傳統。這實際上也是對當時大儒劉向、

谷永等人侈言災異的一種規勸。

秦皇漢武雖皆英明一世,但卻未能超脫生死,求仙事不死、勞民傷財。針對有

人問長生之事,揚雄說長生“非人力所及”,求仙亦無益也:“吾聞伏羲神農沒,

黃帝堯舜殂落而死,文王畢,孔子魯城之北,獨子愛其死乎?非人力所及也。仙亦

無益子之匯(類)矣!”(《君子》)他說聖人的注意力在求知,不默念生死:

“聖人之於天下,恥一物之不知;仙人之於天下,恥一日之不生。曰:生乎生乎,

名生而實死也。”即使仙人能長生,但無所事事,雖生猶死。於是他明確地宣布:

“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終,自然之道也。”(同上)一切怪力亂神、仙仙長生都

是徒勞的。也是沒有意義的。

三是協調孟荀,重建儒統。清除漢儒消極的庸俗之學,使儒學樸質理性之光重

放異彩,揚雄進而對先秦儒學的兩大名師孟子、荀子學說也進行了清理。二家之中,

揚雄最推崇孟子,但也承認荀子是孔門中人,只是各立門戶了。《法言·君子》記

載:有人問孟子是否“知言之奧,知德之奧”?揚雄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

不僅知道言和德的底蘊,而且能嚴格遵守蹈習。問者又說:你看不起諸子,孟子不

是諸子之一嗎?他說;所謂諸子,是指思想與孔子不同的人,孟子則不是這樣。問

者又說;荀子《非十二子》,對諸子多加批駁,其他諸家倒有可非,至於非議子思

孟子,就太過份了。揚雄說:“吾於孫卿與,見同門而異戶也。”按照揚雄的評論,

孟子言論不異於孔子,是孔子學說的忠實繼承者,至於荀子,雖在儒門,卻已自成

一家了。揚雄對孟子十分推崇,說他是“勇於義果於德”的純儒:

或問勇。曰:“軻也。”曰:“何軻也?”曰:“軻也者,謂孟軻也。若荊軻,

君子盜諸。”“請問孟軻之勇。”曰:

“勇於義而果於德,不以富貴貧賤死生動其心,於勇也,其庶幾乎!”(《淵

騫》)

揚雄崇孟而輕荀,已開唐宋之儒道統之說。韓昌黎曰:“晚得揚雄書,益尊信

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亦聖人之徒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

純而小疵。”就是明證。

揚雄比較孟荀並崇孟抑荀,但並不將荀子一概罵倒,而是取其學說之合理核心,

為統一儒學服務。這突出表現在他對孟荀人性論思想的融合上。孟氏主性善,荀子

說性惡。孟子由性善而力主貴在開啟人類自覺意識的仁義之教;荀子由性惡而力主

重在強制外爍的禮樂之化。性善性惡,不可兩立;重仁重禮,似難兩全。揚雄並不

這樣絕對,也不走極端。揚認為人性有善有惡,提出“人性善惡混”的著名命題:

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修身》)

人性既不如孟氏所說純然為善,也不如荀氏所云天然為惡,而是具有趨善趨惡

兩種可能。培育人的善性就為善人,誘導人的惡性就成惡人。人並無先驗固定的善

惡,全在乎後天的教導。他說:“天下有三門:由於情歌,入自禽門;由於禮義,

人自入門;由於獨智,人自聖門。”(《修身》)無疑,在解決人性善惡問題上,

揚雄比喜走極端的孟子荀子都要聰明得多。建立在人性善惡混認識基礎上,在對待

仁義禮樂問題上,揚雄繼承董仲舒的“五常”學說,認為仁義禮智信三者皆重,不

可偏廢:

或問仁義禮智信之用。曰:“仁,宅也;義,路也;禮,服也;智,燭也;信,

符也。處宅由路,正服明燭、執符,君子不動,動斯得矣。”(《修身》)

仁是人應當經常保持的愛人品德;義是人的行為準則;禮是人的面貌外觀;智

是人認識是非的能力;信是人取信於人的保證。一個君子要想有所成功,就必須以

仁為居,以義為路,以禮為飾,以智辨物,以信取信。仁義禮智信五者,都同等重

要,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多餘的東西。他又說:

道、德、仁、義、禮,譬諸身乎?夫道以導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義以宜

之,禮以體之,天也。合則渾,離則散。一人而兼統四體者,其身全乎!(《問道》)

用道作為行動指南,用德來獲取人們的歸附,用仁來愛人,用義來做準則,用

禮來立身處事。這四者協調相配(合)就成為渾然一體的全人(渾),離開了(離)

就不成風格(散)。一個人皆具道德仁義禮這些品質,就可以全身保性。可見,孟

氏仁義,荀氏禮樂,都各有所需,不可或缺。於是將儒學內部孟荀的分爭彌縫起來

了。

四是援道入儒,豐富儒理。揚雄貶諸子,斥黃老,但並不是不分精華和糟粕地

一概排斥,他充分注意到道家的合理內涵,力圖援引道學精華以豐富儒學理論。如

前所述,揚雄一方面批評老子“捶提仁義,絕滅禮學”,另一方面又讚賞老子的

“道德”學說(《問道》);一方面批評莊子“盪而不法”(《五百》),也指出

莊子“齊生死,同貧富,等貴賤”的詭辯學說不同乎“聖人之說”(《君子》),

另一方面又讚賞莊子的淡然“少欲”(《問道》),揚雄一生“清靜亡為,少嗜欲”,

“恬於勢利”,正是受老莊思想的深刻影響。如果說“崇道德”,“少嗜欲”還屬

於修身範圍,那么,揚雄從老莊那裡繼承的“道法自然”、“物極必反”和他建立

的龐大的“玄學”體系,則是他援引道學對儒學的重大補充。

先談自然。揚雄繼承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說:“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

循即因循,指歷史的繼承性;體自然即遵照自然法則,是客觀的規律性。前者是儒

家的“因循”重史的傳統,後者是道家自然無為的精神。前者重視人文的經驗,後

者重視自然的法則。揚雄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主張既“循”又“體”,繼承歷

史的經驗,依準自然的規律,相輔相存。他說:“其所循也大,則其體也壯;其所

循也小,則其體也瘠;其所循也直,則其體也渾;其所循也曲,則其體也散。”繼

承歷史的東西越浩大、率直,他體驗出的自然法則就越壯盛渾厚;否則繼承歷史的

東西越細小、迂曲,其體驗的自然法則也就越微薄、疏散。在人文和自然的關係上,

揚雄認為自然是主幹,人文是表末:“故質乾在乎自然,華藻在乎人事也。”(

《太玄·玄瑩》)人事有增減,歷史經驗也可損益:“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

因而循之,與道神之。革而化之,與時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化,

天道乃馴。”(同上)如果所循有礙於識道,就應當變革損益。因循的目的是為了

使道發揮神奇的效用;損益的目的是為了合乎時宜,順應現實。能因能革,天道才

順利地體現出來。自然是無為,因革是有為,揚雄說:“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

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則;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時,物失其基;因

之匪理,物喪其紀。”因循和變革是事物生長、成就的條件,這分明是有為;但因

革又必須得時,這就是體自然,這又是無為。揚雄用“循”和“體”將道家的自然

無為和儒家的極積有為結合起來了,更準確地說是在儒學有為中加入了道家自然的

內容。

其次談“物極必反”,老子指出差別來源於對待,對立的雙方可互相轉化;莊

子則否認差別,妄圖取消對待以達到事物的齊一;儒則不然,認為差別出於自然,

反對“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的作法,主張維護社會等級秩序。揚雄繼承了老子“物

極必反”的觀點,同時也繼承了《周易》“履霜堅冰至”的條件轉化論,認為相對

待的事物可以轉化,但必須是有條件的。他說:“一判一合,天地備矣;天日回行,

剛柔接矣;還復其所,終始定矣;一生一死,性命瑩矣。”(《太玄·玄扌離》)

又說:“天地相對,日月相劌(會),山川相流,輕重相浮,陰陽相續。”(同上

書《玄告》)這裡承認對立面的轉化。接著他又說:“陽不極則陰不萌,陰不極則

陽不牙(芽),極寒生熱,極熱生寒,信(伸)道致詘(屈),詘道致信。”(同

上書《玄扌離》)又說:“盛則入衰,窮則更生,有實有虛,流止無常。”(同上)

又說。“極盛不救,天道反也”(同上書《玄測》)指出轉化的條件是“極”是

“盛”,是事物發展推到了突破穩定性的極限之時。這與莊子不講條件不分場合的

隨意轉化、主觀齊一要現實得多,也要合乎客觀實際得多,同時也對先秦儒家處於

萌芽狀態的條件轉化說作了更生動的說明和論證。

再次談揚雄的玄學體系。如前所述,《太玄》是他妙極天文歷數知識的傑作,

也是他融合儒老道論的典範。玄是什麼?桓譚說揚雄所說的“玄者,天也道也”,

即“宓羲氏之易,老子之道,孔子之元”。宓羲之易指原始的《易經》;孔子之元

即《文言》之“乾元、坤元”。揚氏《太玄·玄圖》曰:“夫玄也者,天道也,地

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易大傳》曰:“易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

人道焉。”《老子》分道為“常道”和“非常道”,玄為易為道,似無可辯。揚雄

的玄就是老子的道、宓羲的易、孔子的元,似乎揚雄只是將名字改了一下。改道為

玄不是揚雄《太玄》的可貴之處,可貴的是他創立了一個以玄為名的宇宙生成系統。

《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易大傳》說:“易有太

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成大業。”如果以老

子之一當易之太極,老子之二當易之兩儀(陰陽)的話,則在易的太極外,當還有

一物,即道,是故宋儒有“無極而太極”之說。這是儒道紛歧之處,也是儒道水火

之點。在此,揚雄拋棄了易經而取老子,將道字易以玄字,於是改造成“玄一摹而

得乎天,故謂之有天;再摹而得乎地,故謂之有地;三摹而得乎人,故謂之有人”

的生成模式(《太玄·玄告》)。玄即是天道地道人道的總和,又是天地人產生的

本源,這與老子道的功能完全一致。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棄儒而從道,相反,揚雄取

的只是老子道論的形式,推行的卻是儒學實質。他自序造《玄》經的宗旨說:“播

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智)。”“人事”是玄經要說明的

主題,“五行”是玄經使用的哲學原理之一,“道德仁義禮智”則是玄經的主體內

容。揚雄在《太玄》中貫徹了儒家的“五行”、“五常”學說,其《玄數》一篇就

是玄數與五行、五方、三季、五味、五常等配伍的一覽表。《太玄》不僅有五行正

常,而且有陰陽學說,他說“玄者搞措(作用)陰陽而發氣。一判一合,天地備矣。”

玄既然能驅勸陰陽來發氣開天地,那么《玄》經之中自然有陰陽的原理了。又說:

“瑩天功明萬物之謂陽也;幽無形深不測之謂陰也。陽知陽而不知陰,陰知陰而不

知陽。知陰知陽,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唯玄乎?”《玄扌離》明確指出玄書

有陰陽,玄理備陰陽。將陰陽、五行與儒家理論結合,這是董仲舒以來西漢新儒學

的特點,揚雄的玄也繼承了這一儒學定勢。《太玄》即是以老子道論為外殼,以儒

學陰陽五行為原理,以儒家仁義禮智信等理論為內容的新經典,是陰陽五行、儒家

理論與老子道論的又一種組合形式,是儒老融合的新哲學。

其他,在政治倫理觀上,揚雄更純然以儒者自居,極力宣傳儒家的仁政德治主

張。他反對“禽獸食人之食,土本衣人之衣,穀人不足於晝,絲人不足於夜”的惡

政,力倡“老人老,孤人孤,病者養,死者葬,男子畝,婦人桑”令人民懷思嚮往

的仁政。同時還發揮孔子重德輕刑的思想,認為應效法夭道“先春後秋”的法則,

以德馭民(《先知》)。至於對仁義禮智信、孝悌忠恕的強調,更是隨處可見。前

文已有論述,茲不復論。

綜觀揚雄一生,不規規以今文章句自縛,他“博覽無所不見”,“默然好深湛

之思”,講明訓詁,“不為章句”,抖落了俗儒曲學的陳腐之習,開創了簡易樸質

的東漢古文家法。他淡於名利,潛心學術,造《玄》經,著《法言》,還長於辭賦,

製作國小及史學著作,是一位十分淵博的學者,他嘗說:“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

而不通人曰伎(技藝)”。(《君子》)上通天文,下明地理,中習人事,正是他

自身的寫照。班因說:“淵哉若人,實好斯文。”一點也不誇張。他一生著述,宗

孔孟,倡儒學,反迷信,純道統,從本體論上豐富了儒學思想,是當時獨步儒林的

思想家,也是秦漢以下迄於五代少有的純粹德者。桓譚評曰:“今揚子之書文義至

深,而論不詭於聖人,若使遭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

(《漢書》本傳)說他將比先秦諸子更偉大,不幸歷史上沒有出現這一盛事。不過,

北宋孫復說:“自漢至唐,以文垂世者眾矣,然多楊、墨、佛、老虛無報應之事,

沈謝徐瘦妖艷邪侈之辭。始終仁義不叛不雜者,唯董仲舒、揚雄、王通、韓愈。”

在反對今文雜說、黃老餘論,捍衛孔子儒學的純潔性這一點上,說他可與董仲舒、

王通、韓愈齊名,確也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