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甫簡介

王實甫的《西廂記》

大約在關漢卿進行頻繁創作活動的同時,元代劇壇又綻開了一樹奇葩,這就是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如果說,關漢卿劇作以酣暢豪雄的筆墨橫掃千軍,那么,王實甫所寫的具有驚世駭俗思想內容的《西廂記》,卻表現出“花間美人” 般光彩照人的格調。劇壇上的關、王,如同詩壇上的李、杜,是一前一後出現的兩對雙子星座。

作為劇本,《西廂記》雜劇表現出的舞台藝術的完整性,達到了元代戲曲創作的最高水平。明初的賈仲明環顧劇壇,提出“《西廂記》天下奪魁”,一錘定音,充分肯定了《西廂記》在文學史上的位置。

第一節 《西廂記》的作者及其鶯鶯故事的創新

作詞章風韻美 體制的創新 題旨的改造

王實甫,名德信,大都人,生卒年與生平事跡俱不詳。《錄鬼簿》把他列入 “前輩已死名公才人”而位於關漢卿之後,可以推知他與關同時而略晚,在元成宗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尚在世。賈仲明在追吊他的〔凌波仙〕詞中,約略提到有關他的情況:“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颩排劍戟。翠紅鄉雄糾糾施謀智。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所謂“風月營”、 “鶯花寨”,是藝人官妓聚居的場所。王實甫混跡其間,可見與市民大眾十分接近。

王實甫創作的雜劇計有14種。完整地保留下來的,除《西廂記》外,還有《破窯記》四折和《販茶船》、《芙蓉亭》曲名一折。至於其他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均已散佚不傳。在《販茶船》中,王實甫寫妓女蘇小卿怨恨書生雙漸負心,痛責茶商王魁 “使了些精銀夯鈔買人嫌”,要“把這廝剔了髓挑了筋剮了肉不傷廉”,她敢愛敢恨,是個敢於為自己命運抗爭的女性;《芙蓉亭》中的韓彩雲,“夜深私出繡房來,實丕丕提著利害”,主動到書齋追求所愛的書生,也是個敢作敢為的姑娘。在她們身上,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西廂記》中崔鶯鶯的面影。

作為戲劇,《西廂記》雜劇的結撰和表現方式,當然不同於《西廂記諸宮調》那種由說唱藝人從頭到尾自彈自唱的搊彈詞。同時,它也不同於其他的元人雜劇。元人雜劇一般以四折來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而王實甫的《西廂記》則有五本二十折,竟像是由幾個雜劇連線起來演出的一個故事的連台本。在每一本第四折的末尾,既有“題目正名”,標誌著故事情節到了一個轉折性的段落;又有很特別的〔絡絲娘煞尾〕一曲,起著上聯下啟溝通前後兩本的作用。有些折段,《西廂記》還突破了元雜劇一人主唱的通例,例如第一本第四折,張生唱了多首曲詞後,〔錦上花〕一曲由鶯鶯唱,〔麼篇〕則由紅娘唱。又如第四本第四折,開場時由張生唱了〔雙調·新水令〕、〔步步嬌〕、〔落梅風〕等三支曲子,隨後由旦角扮鶯鶯上,接唱了〔喬木查〕以下五支曲子,跟著又由張生、鶯鶯分唱數曲。整折戲,實際上由末與旦輪番主唱。這說明王實甫在創作《西廂記》時,突破了雜劇的規矩,吸取和借鑑過院本、南戲的演出形式。體制上的創新,豐富了藝術表現能力,為更細膩地塑造人物性格,更完美地安排戲劇衝突,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為了適合戲劇的演出,王實甫把董解元所改編的鶯鶯故事重新調整。其中最重要的,是對故事的題旨作了新的改造。

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把唐傳奇《會真記》改寫為青年男女為了爭取婚姻自由大膽地和封建家長展開鬥爭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董解元強調:“自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他把鶯鶯對張生的愛,與“報德”連在一起。鶯鶯的自我表白是“報德難從禮,裁詩可作媒;高唐休詠賦,今夜雨雲來。”董解元儘管歌頌年青人對愛情的追求,但又竭力表明他們的越軌行為有其合禮的一面。他所塑造的鶯鶯是深受封建思想束縛,而又羞羞答答地追求愛情的大家閨秀。

在王實甫筆下,張生、鶯鶯固然是才子佳人,但才與貌並非是他們結合的唯一紐帶。王實甫強調,這一對青年一見鍾情,“情”一發難收,受到封建家長的阻梗,他們便做出衝破禮教樊籬的舉動。對真摯的愛情,王實甫給予充分的肯定,認為它純潔無邪,不必塗上“合禮”、“報恩”之類保護色。如在第五本第四折的〔清江引〕一曲中,他鮮明的提出:“永志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他認為愛情是婚姻的基礎,只要男女間彼此“有情”,就應讓他們同偕白首;而一切阻撓有情成為眷屬的行為、制度,則應受到鞭撻。

從宋入元,社會思潮發生了變化:一方面,宋儒存天理、滅人慾的教條,越來越鬆弛無力;另一方面,在城市經濟繁榮、市民階層日益壯大的情況下,尊重個人意願、感情乃至欲望,開始成為人們自覺的要求。在文學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強調“情” 的自主,是進步潮流對封建倫理、封建禮教猛烈衝擊的表現。市井勾欄,民眾聚集,書會才人和藝人在這裡編演大量以愛情為題材的雜劇。有些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就鮮明地把“有情”視為理想,像關漢卿在《拜月亭》中提出:“願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白樸在《牆頭馬上》中提出:“願普天下姻眷皆完聚。”這一聲聲吶喊,反映了人們希望“情”得到滿足和尊重的意願,是進步思想潮流在劇壇中激起的朵朵浪花。

王實甫對“情”的關注,比關漢卿、白樸更進一步。因為關、白的良好祝願,還是針對已婚的夫婦而言,而王實甫所祝的“有情人”,則包括那些未經家長認可自行戀愛私訂婚姻的青年。他希望所有戀人能夠如願以償,等於不把“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放在眼內,這是對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大膽挑戰。

在王實甫以前,誰也沒有像他那樣響亮、明確地提出“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他寫的崔、張故事,貫徹著這一題旨,從而使由《會真記》以來流傳了幾百年的題材,呈現出全新的面貌。可以說,《西廂記》雜劇在元代出現,像鶯鶯驀然出現在佛殿一樣,它的光彩,使人目眩神搖,也照亮了封建時代昏沉的夜空。

第二節 《西廂記》的戲劇衝突

相互制約的兩組矛盾 衝突第一次激化 矛盾的轉移 泰山壓頂和四兩撥千斤 第五本

《西廂記》寫了以老夫人為一方,和以鶯鶯、張生、紅娘為一方的矛盾,亦即封建勢力和禮教叛逆者的矛盾;也寫了鶯鶯、張生、紅娘之間性格的矛盾。這兩組矛盾,形成了一主一輔兩條線索,它們相互制約,起伏交錯,推動著情節的發展。

《西廂記》的戲劇衝突,是在一個很奇妙的環境中展開的。

地點是佛寺,時間是崔氏一家扶靈歸葬的幾個月。

本來,佛寺應是六根清淨、修心養性的場所,而王實甫竟安排崔張在這裡偷期密約供奉菩薩的“莊嚴妙境”成了培育愛情之花的園圃。按照禮教規定:“父喪未滿約,未得成合。”偏偏在父親棺材還在這裡擱著的時候,鶯鶯卻生出了一段風流韻事。王實甫把春意盎然的事件放置在灰黯肅穆場景中,這本身就構成了強烈的矛盾,它即是對封建禮教的無情嘲弄,也使整個戲充滿了濃厚的喜劇色彩。

《西廂記》在第一本楔子,先由老夫人交代其逐步冷落的家世。一陣傷感之後,她吩咐紅娘:

你看佛殿沒人燒香呵,和小姐散心耍一回去來。

這兩句許,蘊含著她對女兒管束之嚴、用心之細等多內容。鶯鶯上場,唱了〔仙呂·賞花時〕一曲: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在春天即將逝去的時刻,鶯鶯的懷春,正是對愛情與自由的潛在訴求,是對封建禮教的沉默抗議。從戲的開始,王實甫便寫母女各有各的感傷,微妙地揭示她們感情的差異,為戲劇衝突的發展定下了基調。

鶯鶯和張生在佛殿中巧遇,兩人一下子墜入了愛的漩渦。而鶯鶯和張生之間感情的迅速發展,必然要和封建禮教發生衝突,必然為“治家嚴肅”的老夫人所容許。這一點,紅娘是十分清楚的。為此,她阻攔鶯鶯與張生的接觸,提醒鶯鶯 “咱家去來,怕老夫人嗔著”。鶯鶯也擔心母親識破,吩咐紅娘“休對夫人說”。可見,《西廂記》在矛盾的開端,儘管沒有安排老夫人和崔、張的正面衝突,但卻讓觀眾看到,在三個年青人一舉一動的後面,處處籠罩著老夫人的陰影;看到年青一代和封建勢力的矛盾在潛行、在醞釀。

在崔、張彼此有情,卻又無計可施,觀眾渴望知道事情如何進展的時候,孫飛虎事件出現了。王實甫把它作為戲劇衝突的催化劑,使膠著的氣氛陡然變化。但是,當張生計退賊兵,本來答應婚事的老夫人突然賴婚,封建勢力與年青一代的矛盾激化,劇本便出現了第一個戲劇高潮。

“賴婚”以後,王實甫讓戲劇衝突轉移了。

鶯鶯、張生不甘心任由封建家長擺布,使他們合法的要求受挫,便以“非法” 的行為追求感情的滿足。在這過程中,崔、張與紅娘三人之間,又出現了性格的衝突。在鶯鶯,她既要克服封建禮教長期對她的影響,更要躲開老夫人的耳目。在不知道紅娘已經轉為同情她的情況下,既要利用紅娘,又覺和“小梅香拘系得緊”,還要表現出小姐身份的尊嚴與矜持。她挖空心思,生出許多“假意兒”,對紅娘遮遮掩掩。對張生,她固然越愛越深,但要邁出“非法”接近的一步,又有許多顧忌,許多尷尬。舉動言語,常常要真真假假。在紅娘,她已決心幫助小姐,卻又不能明言;她既埋怨小姐對她耍滑頭,也害怕“訊息兒踏著泛”,被小姐倒打一耙,因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在張生,一方面執著地追求愛情,一方面對鶯鶯的心思捉摸不定。他愈是束手無策,愈顯得六神無主、痴痴迷迷。在“賴簡” 一折,作者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他們之間的性格衝突,也使劇本出現了第二個高潮。固然,這三個年青人發生的糾葛,與他們的身份地位有關,同時也明顯地受到劇中的主要矛盾的制約。換句話說,籠罩在他們心頭上的老夫人的陰影,是導致他們在彼此試探、不斷齟齬誤會的動因。王實甫在“賴婚”以後,讓戲劇衝突轉移到年青一代的內部,這正是從另一個角度,表現封建禮教和反抗力量的深化。

“酬簡”一折,王實甫寫崔張如願以償。他對情的極力張揚,是對封建禮教長期壓抑人性的反撥。而當年青一代以非法方式滿足了情的追求時,勢必受到封建力量的粗暴干預。“拷紅”一場,王實甫寫老夫人發現鶯鶯“語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體態,比往日不同。”她氣急敗壞,審問紅娘,劇本便出現第三個高潮。

有趣的是,當老夫人厲聲傳令,拷問紅娘,崔、張走頭無路,膽戰心驚時,作者卻寫紅娘以一席話解決了問題。而這一席話,恰恰是封建禮教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老夫人一想:“這小賤人也道的是,我不合養了這不肖之女,待經官呵,玷辱家門,罷罷,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與了這廝吧!”經過惦量,她只好偃旗息鼓,勉強答應了婚事。當人們看到老夫人那泰山壓頂之勢,被紅娘以四兩撥千斤的辦法消解,都會莞然而笑,認識了封建力量外強中乾的本質。

“拷紅”以後,老夫人雖然又一將退卻,但封建家長和年青一代的矛盾,卻沒有根本解決。老夫人之所以答應讓鶯鶯許配張生,絕非承認他們那段非法的戀情,而是害怕“玷辱家門”,說到底,是出於家庭利益的考慮。她以“俺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為由,逼張生立刻赴考,提出“得官呵,來見我;駁落呵,休來見我”。明確地列出許婚的條件,實際上是作又一次賴婚的準備。

在老夫人的壓力面前,鶯鶯張生不得不暫時分手。這一來,他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又有新的發展,在封建社會中,男女的地位不平等,張生離開了鶯鶯,他們的愛情能否持久?張生會不會像《會真記》中的張生那樣,走上“始亂終棄” 的道路?另外,鶯鶯確曾許配給鄭恆,崔張如何擺脫鄭恆的糾纏?如何排除外界對他們婚事的干擾?這種種懸念,都必須解決。於是,《西廂記》需要有第五本。

在第五本中,張生考上科舉,衣錦還鄉,鄭恆跳出來了。本來就希望“親上加親”的老夫人聽信讒言,果真要賴掉張生的婚事。然而,鶯鶯張生愛情始終不渝;紅娘據理據法力爭;白馬將軍也給予有力的支持。這時候,相互對立的力量當面折證,劍拔弩張,把全劇的衝突推上最高潮。後來,鄭恆自討沒趣,一頭撞死;老夫人不能再賴,無可奈何,“有情人”這才最終取得了勝利。

王實甫寫了“第五本”,讓戲劇矛盾繼續延伸,這既是以老夫人在“拷紅” 一折的勉強許婚為依據,也是出於對現實生活有清醒的認識。他願意看到“普天下有情人”能成眷屬,更清醒地看到有情人在爭取成為眷屬過程中所碰到的種種障礙,種種艱辛。所以,他只有展示年青一代和封建家長鬥爭的長期性和曲折性,描繪老夫人從不追究崔張的非法結合到承認婚姻合法的整個歷程,才能完成“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題旨。

如上所述,《西廂記》的戲劇情節,環繞著兩條相互纏繞的線索展開,湧現了多次矛盾激化的場面。它一環扣著一環,一波接著一波,有起有伏,有開有闔,扣人心弦,引人入勝。作者以高超的寫作技巧,讓觀眾得到了完美的藝術享受。在每一次的戲劇衝突中,作者總是使人物性格得到進一步的發展;總是寫年青一代節節勝利,封建勢力節節敗退,並且處在被嘲弄的位置。從整部戲看,衝突是尖銳激烈的,卻又處處顯露樂觀的前景。因此,《西廂記》和一些悲悲切切的愛情戲不大一樣,它的格調是輕鬆明朗的,它要讓觀眾在一串串的笑聲中得到精神的滿足,它是我國戲劇史上一部出色的喜劇。

第三節 《西廂記》的人物塑造、語言藝術和社會影響

主動追求愛情的鶯鶯 志誠種和傻角 機智潑辣的紅娘 文采與本色相生禁毀與模仿

王實甫《西廂記》里的主要人物,雖然多與《會真記》、《西廂記諸宮調》同名,但是鶯鶯、張生、紅娘的性格,卻與元稹、董解元所塑造的迥異。他們是王實甫刻劃的新的人物形象。

《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帶著青春的鬱悶上場。當她遇到了風流俊雅的張生,四目交投,彼此就像磁石般互相吸引。她分明覺察到一個陌生男子注視著自己,但她的反應是“嚲著香肩,只將花笑捻”。劇本寫紅娘催促她迴避,而她的反映是:

回顧--覷末--下

請注意這一舞台提示,它異常強烈地揭示出人物的內心世界。按照封建禮教的規定,為女子者,“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鶯鶯竟對張生一步一回頭,把箴規拋之於腦後。通過一細微的卻是引人注目的舉動,作者讓觀眾清晰地看到她性格發展的走向。在明末,金聖歎改編《西廂記》,便刪掉鶯鶯這一動作,改為讓她主動提出:“紅娘,我看母親去。”還加上評註云:“寫雙文見客即走入者,此千金閨女自然之常理。”金聖歎的做法,不管是否恰當,卻充分說明了他認識到這一動作的關鍵性作用。

鶯鶯遇見張生以後,作者寫她相當主動地希望和張生接近。她知道那“傻角” 月下吟詩,便去酬和聯吟;張生故意撞出來瞧她,她“陪著笑臉兒相迎”,可見她對張生是處處留情的。而她的態度,張生也看在眼裡。他們心有靈犀,彼此都感受到相互的愛意。正是由於鶯鶯從一開始就對愛情熾熱地追求,才使得她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違悖綱常反抗封建禮教的道路。

王實甫寫鶯鶯追求的只是愛情。她對張生的愛,純潔透明,沒有一絲雜質。當張生被迫上京考試,她悔恨的是“蝸角虛名,蠅頭小利,拆鴛鴦兩下里”;長亭送別,她給張生把盞時的感觸是:“但得一個並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她給張生最鄭重的叮嚀是:“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她擔心的是張生不像她那樣愛得專一,一再提醒他“若見了異鄉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總之,在她的心中,“情”始終是擺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至於功名利祿,是非榮辱,統統可以不管。這樣的思想,既不同於《西廂記諸宮調》里的鶯鶯,也不同於元雜劇中許許多多追求夫榮妻貴的閨秀,她是一個赤誠追求愛情,大膽反抗封建傳統的女性形象。

然而,強烈追求愛情只是鶯鶯性格的一個方面。鶯鶯長期受到封建禮教的薰陶,加上對紅娘有所顧忌,因此,她的性格顯得熱情而又冷靜,聰明而涉狡獪。例如她看見紅娘送來張生的“簡帖兒”,勃然變然,“厭的早扢皺了黛眉,忽的波低垂了粉頸,氳的呵改變了朱顏”,還聲稱要拿簡帖兒“告過夫人,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她裝腔作勢要紅娘傳言責備張生,“著他下將休是這般”,其實傳去的卻是私約張生相會的情詩。等到張生到後花園去赴約,她以忽然變卦,正兒八經地把張生數落一番。這種種表現,把張生弄得七顛八倒,連紅娘也昏頭轉向。當觀眾看到鶯鶯“對人前巧語花言,沒人處便想張生,背地裡愁眉淚眼”,看到她有時一本正經,有時黠譎多端,有時又扭捏尷尬時,都會啞然失笑。在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王實甫讓鶯鶯的形象具有兩種不同的內心節奏,展示出她對愛情的追求,既是急急切切,又是忐忐忑忑。內心節奏的不協調,是導致她行為舉止引人發笑的喜劇因素。

王實甫筆下的張生,也不同於《西廂記諸宮調》的張生。他被去掉在功名利祿面前的庸俗,以及在封建家長面前的怯懦,被突出的則是對愛情執著誠摯的追求。他是一個“志誠種”。志誠,是作者賦予這一形象的核心。

當然,張生是個才華出眾風流瀟灑的人物。他出場時唱的一曲〔油葫蘆〕,描述“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的黃河景色,充分表現出文採風流和豪逸氣度。不過,王實甫在塑造張生的形象時,沒有把表現他的才華作為重點,而是表明一旦墜入了情網,這才子竟成了“不酸不醋的風魔漢”。他痴的可愛,也迂得可愛。

王實甫寫張生在佛殿撞見了鶯鶯,猛然驚呼:“我死也!”這三個字,活畫出他魂飛魄散的情態。跟著他在道場上迎著紅娘,自報家門:

小生姓張,名珙,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並不曾娶妻。

紅娘反問:“誰問你來?”張生竟不答腔,單刀直入地又問:“敢問小姐常出來么?”這一段精彩的對話膾炙人口,把張生在愛情的驅動下痴迷冒失的性格,表現得栩栩如生。在“賴婚”一場,作者寫張生起初以為鴻鵠將至,他一早起來,精心打扮,“皂角也使過兩個也,水也換了兩桶也,烏紗帽擦得光掙掙的”。一心等待崔家來請,憨態可掬。誰知道,老夫人忽然變卦,他始而目瞪口呆,繼而氣急敗壞,還直挺挺的跪在紅娘面前哭喪著臉,聲稱要上吊自盡。這手足無措的表現,委實令人噴飯。等到張生緩過氣來,劇本寫他向老夫人發問:

(末雲):小生醉也,告退。夫人跟前,敢一言以盡意,不知可否?前者賊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賊者,以鶯鶯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書與杜將軍,庶幾得免夫人之禍。今日命小生赴宴,將謂有喜慶之期,不知夫人何見,以兄妹之禮相待?小生非圖哺啜而來,此事果若不偕,小生即當退。

張生一開口便說“告退”,還問老夫人能否讓他說話。未等老夫人回應,他就嘩啦嘩啦說了一通,其實,老夫人回應“可”,他固然要說;回應“不可”,他也是要說。他的陳辭,東一錘,西一棒,說得語無倫次,卻又入情入理。金聖歎說:張生“蓋滿肚怨毒,撐喉柱頸而起,滿口謗仙。觸齒破唇而出”。在這場戲裡,王實甫鮮明地展現出張生從焦急高興到失望負氣的情景,而無論寫張生或是楞頭楞腦,或是酸不溜秋,或是急得像熱鍋中的螞蟻,都表明他對愛情的執著。愛情的力量,使這才子傻頭傻腦,顧不上言談舉止。

張生跳牆,是王實甫刻劃這一性格最為精彩的關目。那天晚上,張生應鶯鶯詩簡之約,到了後花園。他知道小姐已在隔牆,於是樊垣一跳,一把摟著鶯鶯。鶯鶯嚇了一大跳,她沒有想到張生會跳將過來,而且“角門兒”還開著,她驚呼: “是誰?”這一下,約會便砸了鍋。

關於張生跳牆的行為,《會真記》的寫法是:“崔之東牆,有杏花一樹,攀枝可逾。既望之夕,張生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果半開矣。”《西廂記諸宮調》的處理是:張生跳過牆後,才喊紅娘:“快疾忙報與你姐姐,道門外玉人來也。”他們是在房裡相會的。王實甫改變了元稹和董解元的寫法,把崔、張會面的地點,改在後花園裡,園裡有牆,牆上有“角門兒”,兩邊可通,鶯鶯就在牆的一邊“燒夜香”。在這裡,王實甫將規定情景略略改變,不僅使這關目增加了新的情趣,而且在刻劃張生性格方面有畫龍點晴的作用。

張生接到請柬,是紅娘受了鶯鶯的氣,拒絕再為他倆效勞的時候,是張生感到愛情已經無望的時候。可是,當他打開詩簡一看,原來是小姐約他幽會。他大喜過望,紅娘問他:“怎見得著你來?你解我聽咱。”他解釋:“‘待月西廂下’,著我月上來;‘迎風戶半開’,他開門待我;‘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著我跳過牆來。”據此,他便跳牆赴約了。

鶯鶯約會張生,卻沒有讓他跳過牆來,是張生把詩理解錯了。他對詩的第一句沒有解錯,至於第二句“迎風戶半開”的戶,他知道指的是花園的“角門兒”,問題出在對第三、四句的解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無論如何也不能解作叫他跳牆,何況角門兒半開著,何必要跳過牆去!張生憑空腦海中生出“跳” 字,這真是可笑的疏忽。本來,張生是個才子,當不至於不會解釋,他之所以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是因在絕望之餘,突然受寵若驚,欣喜之情沖昏頭腦,使他連詩也解錯了。

為了強調張生解錯了詩這一個很能表現性格的關目,王實甫在劇本中反覆地鋪墊、襯托,像當紅娘問張生對詩簡的解法有沒有把握時,他回答:“俺是個猜詩謎的社家,風流隋何,浪子陸賈,我那裡有差的勾當?”晚上,紅娘在打開 “角兒門”時碰見張生,再一次問他:“真箇著你來哩?”張生依然很自信: “小生是猜詩謎的社家。”後來鶯鶯翻臉,紅娘就在旁邊嘲笑張生:“猜詩謎的社家,a2拍了‘迎風戶半開。’”在“鬧簡”和“賴簡”,“猜詩謎的社家” 猜錯了詩這一個環節。由於張生解錯了詩,引發一場誤會性的衝突,大大加強了全劇的喜劇性色彩。王實甫通過這樣的藝術處理,把張生大膽追求愛情而又魯莽痴迂的性格展現無遺。

在《西廂記》里,王實甫把紅娘放置在一個相當微妙的位置上。老夫人讓她服侍鶯鶯,讓她“行監坐守”,但她從心底里不滿封建禮教對年青人的捆束,當覺察到崔、張彼此的情意後,一直有心玉成其事。她願意為鶯鶯穿針引線,又知道鶯鶯有“撮鹽入火”的性子,有“心腸兒轉關”的狡獪,只好處處試探、揣度,照顧著小姐的自尊心,忍受著懷疑和指責。她要對付小姐,又要對付老夫人,擔承著種種壓力,卻義無反顧地為別人合理的追求竭心盡力。而王實甫愈寫紅娘的 “兩下里做人難”,愈寫這“縫了口的撮合山”在困境中巧妙周鏇,就愈能生動地表現她機智倔強的個性。

有趣的是,王實甫讓紅娘經常把道學式的語言掛在嘴邊,讓她擺出儼然正經的模樣。例如她覺察到張生自報家門的動機,便搬出“男女授受不親”的一套,給張生碰了一鼻子灰。從她的裝腔作勢和張生不尷不尬的神態中,作者讓人們看到,她並不尊重什麼禮教,卻懂得把“孔孟之道”作為一根耍弄的棍子。後來在 “拷紅”一場,這根棍竟發揮了妙不可言的作用。紅娘坦率地把鶯鶯張生的私情和盤托出,跟著對老夫人說:

信者人之根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當日軍圍普救,老夫人所許退軍者,以女妻之。張生非慕小姐顏色,豈肯區區建退軍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卻前言,豈得不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張生舍此而去。卻不當留請張生於書院,使怨女曠夫,各相早晚窺視,所以老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來辱沒相國家譜;二來日後張生名垂天下,施恩於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老夫人亦得治家不嚴之罪。官司若推其詳,亦知老夫人背義而忘恩,豈得為賢哉?

這番話,滴水不漏,說的完全是封建大道理。紅娘拿起“信義”的大牌子,擺出維護封建綱常和家庭利益的樣子,以冠冕堂皇的教條壓住老夫人,一下子抓住其弱點,擊中要害。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一招,著實的效,老夫人只好自認晦氣。從紅娘胸有成竹和滔滔不絕的陳辭中,從她一本正經地搬弄封建教條實際上又是對它大膽嘲弄的過程中,作者讓人們看到了紅娘潑辣而又機智的鮮明個性。

在有關崔張的故事中,紅娘的形象有一個發展的過程。《會真記》里的紅娘,地位無足輕重。《西廂記諸宮調》里的紅娘,則成了崔張結合不可缺少的助力,這說明金代的董解元,意識到在強大的封建壓力面前,才子佳人要衝破羅網,必須獲得外力的幫助。他突出了出身卑賤的紅娘的作用,說明了下層人民對自身力量有所認識。王實甫在《西廂記諸宮調》的基礎上,又賦予紅娘新的面貌。他寫紅娘之所以充當崔張的“撮合山”,不僅是出於對老夫人不守“信義”的反感,更重要的是她本身對愛情追求的認同;她不僅是見義勇為,而且是緣情反禮。王實甫寫她從一開始不動聲息地協助崔張,以至後來為他們兩肋插刀,這種積極主動地幫助“有情人”的俠氣,反映了人民大眾對“情”自覺追求的態度。湯顯祖說王實甫筆下的紅娘,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識,二十分膽。有此軍師,何攻不破,何戰不克”(《湯海若先生批評西廂記》)。他以運籌幃幄的“軍師”比喻紅娘,這無疑是看到了她在崔張愛情糾葛中所起的推動作用,從而給予高度的評價。

戲劇是語言的藝術。王實甫在《西廂記》中駕奴語言的技巧,歷來為人們稱道。王驥德說《西廂記》“今無來者,後掩來哲,雖擅千古絕調”(《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徐復祚讚嘆它“字字當行,言言本色,可謂南北之冠”(《曲論》)。他們都把《西廂記》視為戲曲語言藝術的最高峰。

所謂“當行”,是指《西廂記》的語言符合戲劇特點,能和表演結合,具有豐富的動作性,像第三本第二折的一段曲文:

(紅唱)〔普天樂〕晚妝殘,烏雲嚲,輕勾了粉臉,亂挽起雲鬟,將簡帖兒拈,把妝盒兒按,開折封皮孜孜看,顛來倒去不害心煩。(旦怒叫)紅娘!(紅做意雲)呀!決撒了也!厭的早扢皺了黛眉。(旦雲)小賤人,不來怎么!(紅唱)忽的波低垂了粉頸,氳的呵改變了朱顏。

鶯鶯起初著意打扮,後來看到簡貼,便胡亂挽起頭髮,急忙按下妝盒,仔細品味來簡,跟著疑慮躊躇發作。這一段唱詞,動作性很強。王實甫讓唱詞規定了演員的形體動作,使人物動起來,適合於舞台表演和人物性格的刻劃。

《西廂記》的語言具有非常鮮明的個性化特點。即使是唱詞,作者也考慮到人物身份、地位、性格的不同,使之呈現不同的風格。同為男性角色,張生的語言顯得文雅,鄭恆則鄙俗,惠明則粗豪。同為女性角色,鶯鶯的語言顯得婉媚,如:

〔混江龍〕落花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蘭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鶯鶯是大家閨秀,她的唱詞節奏舒展,色彩華美,感情含蓄,與婉約派詞風相似。所以,朱權說“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

紅娘的語言則顯得鮮活潑辣。如:

〔滿庭芳〕來回顧影,文魔秀士,風欠酸丁,下工夫將額顱十分掙,疾和遲壓倒蒼蠅,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螯得人牙疼。

紅娘是丫頭,口齒伶俐,作者讓她的語言夾雜著俚語、俗語和日常生活用語,顯得既質樸本色又生動活潑。

總之,文采與本色相生、藻艷與白描兼備,具有強烈的戲劇效果,是《西廂記》語言的一大特色。由於王實甫在唱詞部分大量置入唐詩宋詞的意象,使人讀來滿口生香、意趣盎然。因此《西廂記》也被譽為詩劇。

《西廂記》問世以後家喻戶曉,有人甚至把它與《春秋》相提並論。

儘管王實甫《西廂記》的原本已經失傳,但明代以來坊間出現了大量《西廂記》刊本。據不完全統計,迄今所知《西廂記》明刊本有110種左右,清刊本有70種左右。刊本的紛繁適足說明它影響之深,流傳之廣。在戲曲舞台上,《西廂記》更是演出不衰,京、昆、蒲、豫、川、滇、閩、贛等劇種,都把它改編上演,多少年來一直受到觀眾的喜愛。

不過,《西廂記》在流傳過程中,也曾遭受到禁毀、歧視。清朝乾隆十八年(1753),朝廷下令將《西廂記》、《水滸》列為“穢惡之書”,認為“愚民之惑於邪教親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惡書所致”。同治七年年(1868),江蘇巡撫丁日昌下令查禁“淫詞”,指出“《水滸》、《西廂》等書,幾於家置一編,人懷一篋”。“若不嚴行禁毀,流毒依於胡底”。當然,《西廂記》是禁不了的,某些封建統治者的態度,只能從反面證明它影響的巨大。

《西廂記》的出現,深深地吸引了許多作者,人們紛紛效法學習。有人甚至依樣畫葫蘆地模仿其文辭,套襲其情節,像元代的《東牆記》、《V梅香》,簡直像《西廂記》的翻版;《倩女離魂》寫折柳亭送別,也因襲《西廂記》長亭送別的場景。有些作家則善於從《西廂記》中汲取營養,像湯顯祖的《牡丹亭》,孟稱舜的《嬌紅記》,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在繼承《西廂記》反抗封建禮教的思想基礎上,發展創造,從而取得了新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