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恩師沈彥

我進大學時,詩人沈彥是我們的寫作學老師。他講著一口方言,語氣平穩,與講國語又多思辨之才的青年教師相比,已頗有些昨日黃花的意味了。

高個清瘦的沈彥老師那時已逾中年,面色平和,遇到賞心樂事,常有燦爛笑容迎面而來。但是,一向目光苛刻的大學生們並不注重這些外在的魅力,他們相信內涵的多寡是決定老師形象高低的決定性因素。中文系裡有個姓朱的外國文學老師,講課不夾課本,往教室一站,便能滔滔不絕地演繹出許多精彩。學生們因此佩服得不行,給他起了個綽號:“西洋朱子”,其中仰望之情流於言表;團委二十多歲的肖力老師,是一個哲學迷,講課的過程中,對古希臘的哲學內容常有長篇詮釋,不到半學期就被大家推舉為青春偶像。

沈彥老師在十多位任課老師之中,無法成為奪人眼球的風景,因為他平朴且低調。他愛穿漿洗過的淺黃色衣服,冬天時戴一頂灰色絨線帽;講課時沒有瀟灑的手勢,只是不時打開一本書寫極認真的備課本,言語之間,更不夾雜高調的喧譁。他是一位寫作學老師,除此之外,我們再也無從知曉他的一切。有一天,他告訴我們他曾經是一位中學老師。耳朵尖的同學便聽到後排傳來“嗤嗤”的笑聲,大學也是中學老師混得開的嗎?

真正認識沈彥老師,是緣於幾位文壇前輩。記得那天,學校邀請了陸文夫、柏樺幾位知名作家來校開設文學講座,想不到這幾位文壇宿將在講了幾句文學的概念化內容後,竟然談起了一些有意義或有趣味的人和事,其中還特別提到了沈彥老師,說他的詩歌創作曾經在全國形成了轟動性影響,現在還筆耕不輟,為江蘇省的詩歌創作與理論研究作出了很大貢獻。言語之間,幾位大家充滿了欽佩之情。我們啞然了,我們身邊竟臥龍般藏著這樣一位名師!當我們以嶄新的目光重新打量這位老師時,發現他大大的眼睛裡居然始終閃爍著碧玉般的光澤,細微、溫潤、感人,有著天生的詩人氣韻。在幾位熱心同學的努力下,我們還從圖書館裡找出了載有他作品的一大堆書籍,這個十九歲就名揚全國的老詩人,幾乎每個階段都有代表作入選全國性詩歌選本。他撰寫的江蘇新時期詩歌發展史,成為那個時期江蘇詩歌里程碑式的經典性理論文本。

沈彥老師不但是一個謙遜、平和的博學師者,更是我們可遇不可求的良友。為了鼓勵我們幾位文學愛好者走得高遠,他常給予我們的習作很多嘉許。有一次,我創作了一首朗誦長詩,他看後竟感嘆此人才情超過自己云云。可是,捉刀修改時,三百多行的長詩,他一下改了七十多行,筆觸所到處,都留下了心血一般殷紅的印記。這首詩後來在當年十一所大中專院校聯合詩歌大賽中榮獲第一名。每當我提及此事以示謝意時,他總矢口否認自己的功勞。他說,你們年輕人,才是詩歌的天子,要不是你寫得飽滿、激情,我也改不出那樣的好詩啊。此外,沈老師力舉他人的精神也令我深為感動。他曾不止一次在課上對學生的習作一唱三詠,那種自嘆弗如的真誠,讓你確信,你比這個名聞遐邇的詩人、詩評家更有實力問鼎文壇。那年,已經工作的我有一組詩在《人民文學》上以顯著位置刊出,他聞訊後,驚喜不已,特地寫來賀信並且熱情洋溢地指出: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組詩,這在江蘇也不多見。他還向我描述他眉飛色舞地向同系的文藝理論家樊德三教授推薦此詩的情形,那種自豪與激動讓我噙著淚花在風中呆立了半天。每天他的著作出版時,他總不忘送給我一本,還謙恭地簽上 “校友”二字。

我在一家企業學校工作,起初經濟上不是很充裕,寫作上也不順心。沈彥老師知道後,先是陪我沉默了半天,之後他說要將我推薦到著名散文名家卞毓芳手下,後來雖然由於種種緣故沒能成行,但其情其意至今還留給我一份難言的感動。

雖然我沒有成為一個寫作名家,但我仍然寫著,寫著生活中令我感恩的一切;雖然我沒有成為教育名家,但我仍然引領著一群孩子,並以師者應有的平和與內斂的育人風度,去真誠地愛著每一個學生。不為別的,只為續寫沈彥老師給我帶來的那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