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武功的爺爺與學文的父親

詹雲康

從建甌城到玉山鎮嶺後村,約一百多里地,如果有直達車約兩個小時;如果沒有直達車,需要從建甌城乘小巴士到玉山鎮,然後再找便車到嶺後村,這樣折騰,再省也需要三個小時。這二三個小時的車程,在今天看來還是比較遙遠,屬於交通不便,但與一百年前比,那簡直是神奇速度。一百年前,從建甌城到嶺後村沒有公路,那時的人也根本不知道公路為何物,要進城,必須走小路,而且是翻山越嶺的小路。進城需要走一整天,早晨天還漆黑出發,晚上天已漆黑才到達,這身體強健的壯年人才行。如果是老弱,或者是挑擔的人,就需要在小橋鎮過夜,第二天繼續行走。從嶺後村到建甌城沒有順流而下的河流,也就沒有便捷運載貨物的船,因此,山裡的出產都必須背扛肩挑送到城裡。我們可以想像生活在嶺後村的祖先生存是多么艱難。

嶺後村山多地少,地多為山間的水田,水田沿山而修,一塊塊不大,蜿蜒于山坡,以今天的審美看很有曲線,很有藝術美,但先輩們種植水稻卻要花費平原地帶成倍的勞動。因此,稻穀生產多為自給自足。嶺後村的經濟收入主要靠山,靠山上的毛竹與杉木。山很多,先輩們很勤勞,因此像竹筍乾、杉木材這樣的收穫也就很多。但難的是這樣物產怎樣換取錢幣,怎樣去換取生活資料。東西要賣好一些的價錢,就得送到城裡去,一切得用肩挑。天還沒亮就出發,帶上乾糧路上吃。挑著一擔的竹筍乾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走,道路隨山勢或上下或彎曲,其艱難可想而知。想想,現在的年輕人挑得動上百斤的貨物嗎,而且能挑上百斤貨物在這樣山路走上一天兩天嗎?而我的祖輩,就必須這樣生存。

我太爺華達公兄弟有五人,人多了,地就少了;在嶺後的祖地不夠耕種,就遷居到十幾里外的洋後村。在洋後村的生存狀態並沒有根本改觀,依然是靠著勤苦勞作養家餬口。但有幸的是,他養育了星豪、星錦、星銘、星欄四個兒子,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要成功養大四個兒子簡直是奇蹟。太爺加上四個兒子,就是五個勞動力,猶如一個小小生產隊,其生產力是很強大的。因此,在太爺時也就積攢了一些錢,在洋後村買了一片肥沃的竹林。全家人辛勤耕種,將製成的筍乾挑到城裡去賣,雖然艱難,但也樂在其中。

可是,一百年前的世道並不太平,外強的入侵,清末政治的黑暗與混亂,讓遠離城市的小山村也不能倖免。即便艱辛勞作,生活也沒有保障。太爺與爺爺兄弟們將家安在買來的毛竹林邊,也就是當地人說的“山場”里,他們辛苦勞動,換來了被褥棉衣,換來了鍋碗瓢盆,就是這樣的家產也常遭搶劫。當時土匪很多,有大班土匪,有小股土匪,隔一段就要洗劫一次山場,不僅搶走糧食,將被褥衣服鍋碗瓢盆一鍋端。再加上,移居到洋後村不久,屬於外鄉人,本地人也常常欺負他們,特別是在竹筍收穫的季節,就明目張胆地到竹林中挖竹筍,而且難以制止。

這樣的事讓太爺痛苦不堪,他決定要二兒星錦、四兒星欄學習武功。兄弟倆背井離鄉,花費銀兩,終於學武歸來;回來之後,也教其他兄弟幾個招式。有一天,一小股土匪又來搶劫,有十來個人。來者不善,土匪頭十分囂張,兇惡地叫喊:“你們滾開,不要擋我們的路。”太爺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用血汗換來的,不能搶走!”土匪頭說:“我就是來搶的,你們又能怎么樣!”太爺說:“你們要搶,我們也就拼了!”這時,叔公星欄早已操起學武帶回的大刀,兄弟們拿起了鋤頭、木棍。土匪涌了上來,叔公星欄一馬當先,用大刀挑開沖在最前那個土匪刺過來的長刀,橫地一掃,就將他劈倒在地。兄弟們也衝上去,英勇搏鬥,一團亂戰;結果,土匪被打翻在地兩三個。土匪們一看不妙,趕緊將倒地者抬攜著逃走。據說這一戰,土匪死了兩三人。從此,不僅小股土匪不敢來,大股的土匪也不來騷擾。竹筍成熟季節,附近村莊的村民也不走近竹林,春筍、冬筍再沒有丟掉一根。

之後,家業又有所發展,爺爺星錦生育了四個兒子,慶旭、慶亮、慶祥、慶道,一家五個勞動力。這時已經進入民國,社會依然混亂,豪強地主、官僚土匪強行社會,雖然全家人奮力拚搏,也不能保障生活的穩定與發展。爺爺決定從四個孩子中選一個去讀書。讓這個孩子讀書的動機,我自然不得而知,但推想他是希望這個讀書的孩子至少能夠有更多的學識,回來幫助持家,或許還能夠謀一官半職,也能給偏遠山村的家庭帶來經濟與政治的助力。四個孩子中,老大老二年紀已大,要幫助爺爺生產勞動,老三老四年紀稍小,正是讀書時候。不知什麼原因,最後是老三,我的父親去讀書。父親在玉山讀完高小後,就到建甌城裡讀國中與高中。期間,因為家庭變故,經濟困難,還中途輟學了一次。

父親高中還沒畢業,家裡又遭變故,無力繼續助學,就參加了工作。那時國家已經改天換地,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時代,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一路改革,農村的家已沒有回去支撐門戶的必要,父親就到縣政府工業局工作。在城裡,父親遇到了母親。母親吳家是很有文化的家族。母親幼年在廈門生活,在抗日戰爭前,我外公湛仁是廈門的法官,外公的哥哥睿仁是廈門海軍的軍官,我的一個表舅是雙十中學的校長。但日本人的炸彈投到了廈門島,廈門大量人口外遷,母親隨外祖母流落到閩北山城建甌。雖然逃亡的生活異常艱苦,但母親等八個兄弟姐妹,有七人讀到了師範以上的學歷,而母親讀完高一後改讀師範畢業。父母親的結合,無疑讓我們這一代有了很好的教育,1977年文革後恢復聯考中考,有1966年至1977年畢業或沒有畢業初高中生參加,堆積了十幾年的人口,堆積了十幾年的學生,聯考突然“門戶開放”,令多少年輕人欣喜若狂。真可謂考試大軍“浩浩蕩蕩”,真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就在那時,我們姐弟三人都一次考試就上了大中專學校,從此有了穩定的工作與生活。而我的堂兄弟堂姐妹們,他們在農村,要么沒讀多少書無法參加考試,要么從“獨木橋”上摔了下來。每當想到這些,我就深深感激我的爺爺,感激伯伯叔叔,沒有他們在家鄉辛苦勞動賺來的銀元,哪有我父親讀書的費用。沒有父親的讀書,也就沒有我一家兄弟姐妹文化素養的積澱。

現在,國家安定,社會太平,現代化城市化建設發展迅猛,城鄉距離變小。我堂兄弟姐妹的後代,不論是在城市還是在農村,他們通過網際網路了解社會,視野是一樣的廣闊。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擴大高等教育招生規模,讀大學也變得不是那么的難。現在後一代紛紛讀大學,到城市工作。過去要經歷幾代人努力才能改變的狀況,改革開放後的現在只要一代人就有改變的機會。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回憶我的祖輩艱辛奮鬥的歷程。他們的勤勉,他們教育子女學武學文的精神,仍然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不是嗎?有的孩子沉溺於網上遊戲,不學武也不學文,就是自我享樂;有的孩子不愛運動,小小年紀就是肥胖症患者;有的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沒有勞動能力;有的孩子怕與人接觸,太少參加社會實踐活動。這些孩子能武嗎?當然我說的“能武”,在今天不是能打架,而是有強健的身體,健康的文體愛好。這些孩子能文嗎?當然我說的“能文”,在今天不只是能寫文章,而是有著豐富的知識,並且有著很好社會工作能力。這樣,不能文武的孩子雖然讀了大學,也可能不能立足於社會。

寫這篇文章,我是想告訴子孫後代,勤儉,誠信,智慧,並且能文能武,才是真正繼承與發揚了祖輩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