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欣賞

林清玄,1953年出生 ,筆名: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俠安、晴軒、遠亭等。台灣高雄人,當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著名散文《查塔卡的杜鵑》。文章《和時間賽跑》選入人教版、北師大版國小語文課本。1953年生於中國台灣省高雄旗山。畢業於中國台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曾任台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誌》主編等職。他是台灣作家中最高產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一位,也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

《和時間賽跑》

讀國小的時候,我的外祖母去世了。外祖母生前最疼愛我。我無法排除自己的憂傷,每天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著,跑得累倒在地上,撲在草坪上痛哭。

那哀痛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爸爸媽媽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們知道與其欺騙我說外祖母睡著了,還不如對我說實話:外祖母永遠不會回來了。

“什麼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呢?”我問。

“所有時間裡的事物,都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的昨天過去了,它就永遠變成昨天,你再也不能回到昨天了。爸爸以前和你一樣小,現在再也不能回到你這么小的童年了。有一天你會長大,你也會像外祖母一樣老,有一天你度過了你的所有時間,也會像外祖母永遠不能回來了。”爸爸說。

爸爸等於給我說了一個謎,這個謎比“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還讓我感到可怕,比“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更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以後,我每天放學回家,在庭院時看著太陽一寸一寸地沉進了山頭,就知道一天真的過完了。雖然明天還會有新的太陽,但永遠不會有今天的太陽了。

我看到鳥兒飛到天空,它們飛得多快呀。明天它們再飛過同樣的路線,也永遠不是今天了。或許明天再飛過這條路線。

時間過得飛快,使我小心眼裡不只是著急,還有悲傷。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太陽快落山了,就下決心說:“我要比太陽更快回家。”我狂奔回去,站在庭院裡喘氣的時候,看到太陽還露著半邊臉,我高興地跳起來。那一天我跑贏了太陽。以後我常做這樣的遊戲,有時和太陽賽跑,有時和西北風比賽,有時一個暑假的作業,我十天就做完了。那時我三年級,常把哥哥五年級的作業拿來做。

後來的二十年里,我因此受益不淺。雖然我知道人永遠跑不過時間,但是可以比原來快跑幾步。那幾步雖然很小很小,但作用卻很大很大。

如果將來我有什麼要教給我的孩子,我會告訴他:假若你一直和時間賽跑,你就可以成功。

《浴著光輝的母親》

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個母親不斷疼惜呵護弱智的兒子,擔心著兒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車受到驚嚇。

“寶寶乖,別怕別怕,坐車車很安全。”——那母親口中的寶寶,看來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了。

乘客們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著那浴滿愛的光輝的母親。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忽略自己的母親也是那樣充滿光輝。

那對母子下車的時候,車內一片靜默,司機先生也表現了平時少有的耐心,等他們完全下妥當了,才緩緩起步,開走。

乘客們都還向那對母子行注目禮,一直到他們消失於街角。

我們為什麼對一個人完全無私的溶人愛里會有那樣莊嚴的靜默呢?原因是我們往往難以達到那種完全溶人的莊嚴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無私的、無我的,無造作的,就好像燈泡的鎢絲突然接通,就會點亮而散發光輝。

就以對待孩子來說吧!弱智的孩子在母親的眼中是那么天真、無邪,那么值得愛憐,我們自己對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則是那么嚴苛,充滿了條件,無法全心地愛憐。

但願,我們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親一樣,完全無私、溶入,有一種莊嚴之美,充滿愛的光輝。

《與父親的夜談》

我和父親覺得互相了解和親近,是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有一次,我隨父親到我們的林場去住,我和父親睡在一起,秉燭夜談。父親對我談起他青年時代如何充滿理想,並且隻身到山上來開闢四百七十甲的山地,

他說:“就在我們睡的這張床下,冬天有許多蛇爬進來盤著冬眠,半夜起來小便,都要踞著腳才不會踩到蛇。”

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拚和勇氣。”

那一夜,我和父親談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來後我非常感動,因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談超過一小時的話,更不要說睡在一起了。

在我們的父母親那一代,由於他們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國傳統和日本教育使他們變得嚴肅,不善於表達感情,往往使我們有代溝,不能互相了解和親近。

經過三四十年的努力,這一代的父母較能和子女親近了,卻因為事情更繁忙,時間更少了。

從高中時代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了,我時常懷念起那與父親秉燭夜談的情景,可惜父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會有那種幸福了。

我們應該時常珍惜與父母、與子女親近的時間,因為好時光稍縱即逝!

《心田上的百合花》

在一個偏僻、遙遠的山谷,有一個高達數千尺的斷崖。不知道什麼時候,斷崖邊上長出了一株小小的百合。百合剛剛誕生的時候,長得和雜草一模一樣。但是,它心裡知道自己並不是一株野草。它的內心深處,有一個純潔的念頭:“我是一株百合,不是一株野草。唯一能證明我是百合的方法,就是開出美麗的花朵。”有了這個念頭,百合努力地吸收水分和陽光,深深地紮根,直直地挺著胸膛。終於,在一個春天的清晨,百合的頂部結出了第一個花苞。

百合心裡很高興,附近的雜草卻很不屑,它們在私下嘲笑著百合:“這傢伙明明是一株草,偏偏說自己是一株花。我看它頂上結的不是花苞,而是頭腦長瘤了。”公開場合,它們則譏諷百合:“你不要做夢了,即使你真的會開花,在這荒郊野外,你的價值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百合說:“我要開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有美麗的花;我要開花,是為了完成作為一株花的莊嚴使命;我要開花,是由於喜歡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有沒有人欣賞,不管你們怎么看我,我都要開花!”

在野草的鄙夷下,野百合努力地釋放著自身的能量。有一天,它終於開花了。它以自己靈性的潔白和秀挺的風姿,成為斷崖上最美麗的花。這時候,野草再也不敢嘲笑它了。

百合花一朵兩朵地盛開著,花朵上每天都有晶瑩的水珠,野草們以為那是昨夜的露水,只有百合自己知道,那是極深沉的歡喜所結的淚滴。年年春天,野百合努力地開花、結籽。它的種子隨著風,落在山谷和懸崖上,到處都開滿潔白的野百合。

幾十年後,無數的人,從城市,從鄉村,千里迢迢趕來欣賞百合開花。許多孩童跪下來,聞嗅百合花的芬芳;許多情侶互相擁抱,許下了“百年好合”的誓言;無數的人們看到這從未見過的美,感動得落淚,觸動內心那純淨溫柔的一角。

不管別人怎么欣賞,滿山的百合花都謹記著第一株百合的教導:

“我們要全心全意默默地開花,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戲與夢》

一位在電影上都演出完美愛情的女明星,現實生活的感情卻一再遭到挫敗。

當她接受記者的訪問時,感慨地說:“演了這么多年的戲,構想到演自己是最辛苦和失敗的,因為演別人時可以根據劇本的情節來演出,但是演自己時,卻沒有寫好的劇本,沒有彩排,也沒有ng,一旦演壞了,就要承擔所有的責任。”

因此,她說:“演別人容易,做自已難。”

讀了這個報導,我的感觸很深,大凡世事皆是如此,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站在岸邊時容易客觀,身陷洪流時就會迷亂了,在現實社會,我們可能看到心理學家比一般人有更多的心理情結;專門為人解答婚姻愛情的人,自己的愛情婚姻可能一塌糊塗。

由於真實人生沒有劇本,沒有彩排,不能重來,所以要緊的是活在眼前,讓每一個眼前都活在最好的狀況,承擔此刻的責任,那么結局即使不能完美,過程也沒有遺憾了。

世事離戲只有一步之遠。

人生離夢也只有一步之遙。

生命最有趣的部分,勝過演戲與做夢的部分,正是它沒有劇本、沒有彩排、不能重來。

生命最有分量的部分,正是我們要做自己,承擔所有的責任。

走鋼索與空中飛人

看俄羅斯馬戲團,正在看空中飛人的時候,主持人突然宣布:

“主角為了答謝觀眾,將特別表演在空中三十公尺的凌空飛躍,這個動作太困難了,不一定會成功。”

滿場六千多觀眾屏息以待,連原來喧騰的音樂也靜止了。

空中飛人凌空飛躍,突然一個閃失,從高空筆直地落了下來。

嘩……!

觀眾一起失聲嘆息,正為自己沒有眼神欣賞高難度的飛躍而議論紛紛。

“為了不辜負觀眾的期待,我們的主角願意再試一次。”主持人說。

觀眾意外驚喜,全拍紅手掌,再度屏息、等待。

空中飛人凌空飛越,姿勢美如一隻巨鷹,精準地落在三十公尺外的鞦韆上。

全場響起如雷的掌聲,音樂配的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英雄落在安全網上,翻了一圈,以最難璨的微笑,迎接觀眾的掌聲。

後來聽在馬戲團臨時打工的學生說,那第一次試飛的失敗是刻意安排的,以便引發觀眾的情緒,我知道了並沒有受騙的感覺,反而覺得這失敗的安排是符合人性的,那第一次的失敗與第二次的成功,雖然只是表演,卻是等值的。

失敗,使成功顯得更珍貴。

我們在實際的人生中亦然如此,許多屏息以待,只等到了失敗,但有過失敗的成功更值得喝彩與掌聲。

在馬戲團里走鋼索的人和空中飛人,在上台表演之前,必然都有許多的失敗,才會使他們設計出這樣的表演吧!

他們的成就正是建立在“危險”和“失敗”上,如果是在平地上表演就沒有人要看了。

生命也像是在走鋼索或凌空飛躍,在危險中鍛鍊了勇氣,在失敗中確立了堅強。

《萬物的心》

每次走到風景優美、綠草如茵、繁花滿樹的地方,我都會在內心起一種感恩的心情,感恩這世界如此優美、如此青翠、如此繁華。

我常覺得,所謂“風水好”,就是空氣清新、水質清澈的所在。

所謂“有福報”,就是住在植物青翠、花樹繁華的所在。

所謂美好的心靈,就是能體貼萬物的心,能溫柔對待一草一木的心靈。

我們眼見一株草長得青翠、一朵花開得繽紛,這都是非常不易的,要有好風水,好福報,受到美好心靈的照護,惟有體會到一花一草都象徵了萬物的心,我們才能體會禪師所說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的真意——每一株矚子裡都寶藏佛的法身,每一朵黃花里都開滿了智慧呀!

這我們所眼見的萬象,看起來如此澄美幽靜,其實有著非常努力的內在世界,每一株植物的根都忙著從地里吸收養料與水分,莖忙著輸送與流通,葉子在行光合作用,整株植物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大口地呼吸——其實,樹是非常忙的,這種欣欣向榮正是禪宗所說的“森羅萬象許崢嶸”的意思。

樹木為了生命的美好而欣欣向榮,想要在好風好水中生活,建立生命的福報的人,是不是也要為邁向生命的美好境界而努力向前呢?

平靜的樹都能喚起我們的感思之心,何況是翩翩的彩蝶、凌空的飛鳥,以及那些相約而再來的人呢? 

《百年含笑》

在鄉間的庭院,一個老人帶我去看一棵百年的含笑花,說那是他的父親親手栽植的。

那百年含笑的高大使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們平常看到的含笑花只有幾尺高,百年的含笑花竟有兩三丈高。

更令人驚奇的是,那棵高大的含笑,花朵開得密密麻麻,香氣之盛有如一座香水工廠,方圓幾尺的地上都被潔白的含笑花瓣鋪滿了。

我想到小時候家裡種的幾棵含笑,盛開時,我最喜歡摘一些放在鉛筆盒、放在書包、放在口袋中,走到哪裡就香到那裡。含笑花的香有滲透力,有時春天過去很久,含笑都謝盡之後,鉛筆上還留著春天時含笑的香味,使我寫字時有著歡喜的心情。

正在出神的時候,聽到老人說:“這百年的含笑開得和它第一次開時一樣的香,我如果能像它一樣,百年之後也能含笑歸土,就好了!”

我說:“阿伯仔,這沒有什麼問題,你一定可以含笑歸土的。”

老人笑了,笑得就如一朵含笑花,那么潔白、純真,散發著香氣。

“不管生命的歷程變成怎樣,我們每天每天都要含笑開放,讓香氣飄揚呀!”——看著老人的笑,我心裡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