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參觀實習報告

先生善談,語及眾多,但有一點我印象特深,以先生的研究,當年每處皇陵選位,涉及周圍廣大山水範圍,都是幾易方案,反覆論證,幾易其位的。面對現場,詳勘現場,先提出假設,再仔細酌別驗證,這與其說是神秘直觀,不如說是一種嚴格的科學態度。問題是,這種假設的出發點並非自閉的分析理性,而在於一種確信,即自然的山川形態影響著人的生存狀態與命運。由長期經驗從自然中觀照出的諸種圖式,和這種先驗的自然格局有可能最大限度的相符。因此,相關的思維與做法不是限於論辯,而是一種面對自然的,關於圖式與驗證的敘事。或者說,與文學不同,這是關於營造活動本身的敘事。這種驗證,不僅在於符合,也可以對自然根據“道理”進行調整修正,它必然涉及一種有意義的建造幾何學,但顯然不是西人歐幾里德幾何,毋寧說是一種自然形態的敘事與幾何。 

按這條思7維的脈絡,必然談到了園林。於是我聽到王其亨先生談起這些年他帶學生參與北京皇家苑囿修繕的一些事,進而推及“自然美”這個話題,說到西人原本並無“自然美”觀念,和“自然美”有關的事物是17世紀由耶穌會教士帶回歐洲的。這些耶穌會教士也在歐洲建造了一些“中國式”假山,當時,歐洲人對這些形狀奇異的假山的反應是“恐怖的”。 

我們一路從巴黎聊到了馬賽,談了很多,至今大多已記不得了,但用“恐怖的”一詞來描繪中國園林中的堆山的反應,我印象特深。它讓我回想起XX年第一次看北宋郭熙《早春圖》原大高仿印刷版本的反應,那樣陌生與疏遠,是看小幅插圖所沒有感到過的。那種螺鏇狀盤桓曲折的線條,它所包圍的空間深邃,成一種既自足又無限延展的結構,我脫口而出的反應是:如此的巴洛克。有意思的是,當我寫下這段文字時,突然意識到,我無論如何回憶不起《早春圖》上畫的是樹還是石頭,但肯定,圖上只描繪了一種事物,以圖名推斷,畫的應該是樹,但我的回憶里卻更近於石頭,非常類似太湖石的形態,或者說,非常類似生物器官的形態。這種內心的震驚與其說是心理性的,不如說是純粹物質性的,一種陌生的物質性。 

只就“形態”來討論審美,我一向是迴避的,這種討論很容易掉入心理學的範疇和文學修飾,我甚至從來就不提“審美”二字。當我用“巴洛克”一詞對應《早春圖》時,也無意於掉入中國傳統的西方傳統的比較,這類比較已經成為中國建築師空泛的習慣。我的反應是本能的,在更基本更具體細緻的層面,這類相似性的差別讓我想起明代人對同時代畫家陳老蓮的評價,老蓮畫的屈原,無目的遊蕩在荒原之中,人物被變形拉高,筆法如畫園林中常見的高細瘦孤的山石,老蓮自敘說其畫學自古法,時人的評價是:奇怪而近理。需要注意的是,同一題材,老蓮會在一生中反覆畫幾十幅。我體會,“古法”二字並不是今天“傳統”一詞的意思,它具體落在一個“法”字上,學“古法”就是學“理”,學事物存在之理,而無論山川樹石,花草魚蟲,人造物事,都被等價看待為“自然事物”。 

同一題材,極相似地畫幾十張,以今天的個性審美標準,無異於在自我重複,但我相信,老蓮的執著,在於對“理”的追蹤。畫論中記載的“荊浩畫樹”是類似的事情。宋初,荊浩以畫松樹著名,文中記載的是他在太行山的一次寫生,呆在山中數月,圍繞一片奇松,反覆揣摩描繪,自覺已得松樹生存的道理,但一位無名老翁,指出他的理解完全是錯的,並有一番論述。那番論述老生常談,讓我生疑,而我的朋友林海鍾,同樣擅畫寒林枯木,為了印證,他親自去太行寫生一場,回來對我說,那篇文字一定是後人偽作。但我的興趣不止於此,一個人的一生,只對畫松樹一件事最有興趣,這種異常的行為就超出了“審美”,更接近於一種科學的純粹理論研究,但這種研究,決不脫離具體的物事。它也決不直接指向人,而是以一種沒有人在,似乎絕對客觀的方式直面自然中的具體事物,但又不是只在物理學或生物科學的意思上。這讓我想起胡塞爾的現象學教學。他讓他的學生圍著一棵樹揣摩一個學期。他的一個學生又舉一反三,圍著教學樓前的一個信箱,揣摩了一個學期。實際上,人這個東西,幾件事物,幾張圖,就足以指引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