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盡致”,作為童寯《江南園林志》中造園三境界說的第二點,一般理解是在談園林的總體結構。但按我的體會,園林的本質是一種自然形態的生長模擬,它必然是從局部開始的。就像書法是一個字一個字去寫的,山水也是從局部畫起的。對筆法的強調,意味著局部出現在總體之前。園林作為一種“自然形態”的建築學,它的要點在於“翠玲瓏”這種局部“理型”的經營。沒有這種局部“理型”,一味在總平面上扭來扭去就毫無意義。“總體”一詞,指的是局部“理型”之間的反應與關聯。“理型”的重點在“理據”,“范型”的重點在“做”。
XX年初春,為寧波“五散房”的“殘粒荷院”,我在夯土院子中畫出了一個我命名為“太湖房”的小建築。“太湖”二字,暗示了它和太湖石的自然形態有關。它實際上是一個三層小樓,平面是5mx6m長方,每層理論層高在3-4m間,垂直向上,曲折二次。把它平放,顯然由“翠玲瓏”變出,豎放,從如石洞的零散小孔和從室內變到室外又返回室內的樓梯,就暗含著“看山樓”與其基座石洞的“理型”結構。但這個立放的曲折體形是有向背的,它是一個動作,我稱之為“扭腰”,意味出自太湖石的孤峰。整個形體按最緊的極限控制,樓梯形狀與形體的糾纏,很難處理。
這種高度壓縮的意識,得自拙政園一座太湖石小假山的影響,在3m立方之內,這座假山經營了三個盤鏇而上卻互不交叉的樓梯,全部到達頂上的小高台。而台下,暗含一個小石洞,人可以進去的一個房間。如果說遠香堂面對的是一座模擬的大山,這座小假山就是人工製作的“理型”,它們大小懸殊,但性質上是等價的。只有自覺限制在3m立方這么小,才覺出“理據”的力量,它的意味就如一座大山一樣。遠香堂前的大山更近於東晉的樸素山水,這座小假山則出現在《早春圖》那種“自然形態”的研究之後,即所謂“雖由人作,宛若天開”。限於規範,在正常的房子裡,像這座小假山般高度濃縮的山體意識的太湖房,我還沒做出來。
如果建築就是以空間的方式對生活這件事進行分類敘事,“理型”的建築意義就需要可理解的表達,如在空間中象形造字,“自然形態”的“理型”就是以物我直接糾纏的方式造字,這種工作必然有一種純粹的系列性。在隨後的香山校園山南建造中,這種研究以系列性的方式展開。同時存在十幾個太湖房,它們的形狀幾乎完全一樣,但處境各不相同。我按其各自處境作了一個分類圖表;1)混凝土太湖房立於石砌高台之上;2)白粉牆太湖房成負形的洞;3)多空紅磚太湖房半個嵌入牆體;4)混凝土太湖房立於門前,如計成所謂“巨石迎門”;5)混凝土太湖房立在狹窄的天井中,逼人的是混凝土純粹的物質性;6)混凝土與木料的太湖房,立於門內庭院中,與門正對的“巨石迎門”,等等。討論“自然形態”,材料的物質性與“理型”同樣重要。這種物質性賦予“理型”一種生命的活態。未未對這事特別敏感,有一天,他到我工作室,見到13#樓南入口立面上的太湖房,就說:“這個立面怎么像某種器官?”
“翠玲瓏”給我的另一個啟示是,建築若想和自然融合,就不必強調體積的外形。強調體積形式的做法是歐洲建築師特別擅長的。“形式”,即form這個詞,指的並非只是外表審美造型,而是含有內在邏輯依據的“理型”,它顯然借鑑了三維圓雕的做法。而在“翠玲瓏”內,在一個簡明的容積內,建築分解為和地理方位以及外部觀照對象有關的面。層次由平面層層界定。一幢平面為長方的房子,四個面可以不同。以兩兩相對的方式,形成由身體近處向遠方延伸的秩序。作為平面定位基礎的,是更大範圍的山水地理地圖。在象山山南13#樓及15#樓,西牆均被開有零散太湖石形狀洞口的混凝土牆替代。建築間的高密度與尺度,使這兩個立面均無法完整的從正面看到,它們的完整隻存在於思維印象里。外立面實際上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從內外望的視野。我們也可以說這兩個立面都是從一座更大山體上切割下來,一座邊界為正長方形的局部山體,理由只在輕飄飄的“情趣”二字,但是足以顛覆習常建築語言的封閉與情性。就像我在蘇州獅子林園子裡常問學生的一個問題:這么小的園子裡為何要放那么大的山體和水池?顯然,在這種建築學裡,山水比房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