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凡是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過風浪,見了上司下來的札子,上面寫著什麼違乾、未便、定予嚴參等字樣,一定要嚇的慌做一團,意思之間,賽如上司已經要拿他參處的一般。後來請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給他聽,說:“這是照例的話句,照例的公事,總是如此寫的。”頭一次他聽了,還當是老夫子寬慰他的話,等到二次、三次弄慣了,也就膽子放大,不以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運氣頭上,一帆風順的時候,就是出點小岔子,說無事也就無事。倘若正在高興頭上,有人打他一下悶棍,無論大小事件,他吃了這個癟子,心思登時不靈,手足也就登時無措了。
目下單表這梅颺仁到任已經半年,各種什面都算見過,再加制憲垂青,公事順手,雖然他的為人平時有點顢頇,因在運氣頭上,倒也並不覺得。只可惜忽然換了上司,變了局面,結結實實一釘子碰了下來,正是上文所說的,“在高興頭上,被人打了一下悶棍”,登時弄得兩眼漆黑,走頭無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職,也博個強項聲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結到這個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頭鬧翻了,莫說參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閒空起來,這是何犯著呢!況且這捐官的錢原是預備替老人家過班的,如今還沒有補上這個空子,已經把功名丟掉,怎么對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幾個講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來,改換自己的宗旨。照此看來,人家雖稱他為“纏夾先生,”其實他並不纏夾。但是他自從受了這個癟子,少不得氣焰登時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頓,舉止張皇,就是說話也漸漸的言無倫次了。六合離省城最近,制台一舉一動,都有耳報神前來報給他的。他見制台是如此舉動,越發懊悔他自己的從前所為,只因矯枉過正,就不免鬧出笑話來了。
南京城裡回子頂多,因此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個回子被一個人扭到衙門裡喊冤。喊冤的人叫盧大,回子叫馬二。盧大控告馬二,說被馬二一拳頭打掉他一個門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馬二評理,馬二不服,掄起拳頭,接連又是三拳,現在腰裡膀上都受了重傷,所以扭來求大老爺伸冤。
其時,正值梅大老爺早堂未散,一聽是鬥毆小事,合吩咐把兩造帶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爺先把名字問個明白,然後又追問為什麼彼此打架。盧大尚未開口,馬二先搶著說。才說得一句“回大老爺的話”,梅大老爺曉得他是被告行兇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願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驚堂木一拍,罵了聲“忘八蛋!老爺還沒有問到你,用你插嘴!”兩邊差役一見老爺動氣,便一齊吆喝:“不準多嘴!”老爺至此,方才細問盧大端的。
盧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館裡管廚。王公館的主人喜歡吃燒鴨子。這馬二店裡,油雞、燒鴨子、鹹水鴨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買菜,總到他店裡買半隻燒鴨子。這天買了菜回來,又到他店裡,小的就拿菜籃子往他櫃檯一擺,他就同小的翻起來了。小的同他講理,說:‘我同你也算老主顧了,就是借你的櫃檯擺擺籃子也不打緊,用不著這個樣子。’”
梅大老爺說:“是啊,他怎么樣呢?”盧大道:“他把眼睛一豎,說道:‘別的事情咱同你講朋友,這個可來不得!’”梅大老爺道:“你怎么說呢?”盧大道:“我說:‘我的籃子擺末已經擺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么我的?’青天大老爺!這馬二聽到這裡,也不同小的再說什麼,便伸過來一拳頭。小的一個不防備,早把小的的門牙打下來了,現在還在這裡尚血哩。小的趕著問他為什麼打人,他舉手又是三拳,這可把小的打壞了。”
梅大老爺一聽這話,便把驚堂木一拍,臉上露著一團怒氣,指著馬二罵道:“好個混帳王八蛋!他借你櫃檯擺擺籃子,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膽敢行兇打人,這還了得!”說著,就伸手到簽筒里去抓簽,想打馬二的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