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那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頭,說道:“我的老爺!你聽明白了再動氣,小的是在教啊。”梅颺仁上次原是因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釘子,這番一聽“在教”二字,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忙從簽筒里先把那隻手收了回來,心上獨自想道:“好險呀!幾乎鬧出點事情來!”一面拿袖子擦頭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馬二快說。說話時,那梅大老爺的臉色已經平和了許多,就是問話的聲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厲色了。當下只聽得馬二回道:“大老爺明鑑:小的從老祖宗下來一直在教。”梅颺仁道:“原來你是世代在教。你們教里的規矩我曉得的。快起來,快起來,不要你跪著說話。”於是馬二站立在公案西邊,原告盧大倒反跪在下面。
只聽馬二又回:“小的櫃檯借給他擺擺籃子,原不打緊。大老爺可曉得他籃子裡是些什麼。”梅颺仁道:“是些什麼?”馬二道:“請大老爺問盧大。”盧大接口道:“籃子裡有什麼,有他媽媽的肉!”梅颺仁把驚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罵人,看來就不是個安分東西。給我打嘴!”左右一聲吆喝,登時幾個人上來,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揪住盧大,打了十個嘴巴。老爺又問馬二。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門,豬肉這件東西原是忌的。盧大籃子裡又是豬頭,又是豬蹄子,不乾不淨,就往小的櫃檯上一擺。小的先同他好說,叫他不要擺;不料他倒惱了,開口就罵小的,說什麼‘豬爹爹’、‘驢祖宗’,可把小的氣急了,順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並沒有敢拿拳頭打他。這都是他渾告,求大老爺的明鑑。”
原來梅颺仁一時糊塗,只認做中國人吃了教便稱“在教”,並不曾想到回子也稱“在教”。雖是馬二拱了出來,他還是執迷不悟,連說:“你們教里規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經,念了經就得吃素,什麼葷腥原不準進門的。這件事是盧大不是。……依我老爺的意思,盧大就先該打。”
盧大一聽老爺要打他,連忙分辯道:“他的教並不是人家吃的那個教,用不著吃素,他自己還宰雞鴨哩。”梅颺仁道:“無論他那一教,都是一樣,本縣皆有保護之意,斷不容你們這些刁民欺負他的。”說著,又喝令:“拖下去打!”盧大急了,拚命的磕頭,說:“求老爺的恩典!”梅颺仁道:“你這東西可惡,不能如此便宜你!你還是願打呢,還是願罰?”盧大又磕頭道:“大老爺的恩典!小的一個當廚子的,那裡有許多罰呢?”梅颺仁道:“不罰不成功!現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爺格外加恩典給你,你拿出三十塊錢給馬二重修櫃檯,就此完案。如果不罰,打八十大板,枷在馬二店門口三個月。你自己想,還是走那一條路好?”盧大又磕頭道:“三十塊實在罰不起。”後首求來求去,減到十二塊洋錢,當天還沒有。梅颺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資,限三天交案;隨囑咐馬二到第三天當堂來領。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贏官司,好不高興頭。可憐盧大挨了馬二一頓打,老爺非但不給他伸冤,還要罰他出錢,真正晦氣!
閒話休表。且說轉眼之間,三天限期已到。盧大的怕打,早已連借帶當,湊了十二塊洋錢送到衙門裡來。此時老爺正坐在堂上理事,盧大把洋錢交了上去,老爺吩咐他一旁靜候,等到馬二到案具領,準予銷案。盧大無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氣,等在外面。誰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馬二還沒有來。老爺沒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盧大卻不敢就走。後來好容易等到上了燈,馬二才來。老爺叫原差出來,問他為什麼到此時才來。他說他的老師父死了,前去幫忙,所以到這會才來的。原差據情稟復。
老爺便問:“可是他教里的老師父?”原差道:“正是。”梅颺仁心上盤算道:“上回我打了那個吃教的,他們教幫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著這件事情同他們聯絡聯絡,不但可以解釋前嫌,而且叫上頭制台瞧著心上也歡喜。況且近來不多幾時,那一省死掉一個教士,制台還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前去弔孝。我的官比不上他,總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鄭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來問馬二,問他們的老師父在那裡死的。馬二照說一遍。梅颺仁又叫原差出來留住馬二,說:“老爺要去上祭,叫你領路,一塊兒同去。”馬二自然遵命。梅颺仁便吩咐大廚房裡立刻備一桌祭席,叫人挑著,自己亦就頂冠束帶,出來上轎。馬二在前領路,一領領到清真寺門口,歇下轎子。老他出轎,其時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寫的是幾個什麼字。梅颺仁還疑心他們是個禮拜堂,連忙踱到裡面,忙著叫跟來的人擺設祭筵。那馬二卻早已去找老師父的家小以及他們那般在教的,霎時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個人。有些都是聽說大老爺來上祭,趕著來瞧熱鬧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爺舉目四看,並不見一個外國人。心想:“教士的家小總應該是洋婆,怎么如今來的全是些中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