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一回 復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張太太著急問道:“到底他們告我是些什麼話?”刁邁彭至此方說道:“告你吞沒家財,驅逐夫妾。”張太太道:“這也奇了!我們軍門留下的家財,不是我承受誰承受?至於那班東西原是分出去的,他們另住,我何曾趕他們出門?這種說話未免太煞欺人了!況且我做大婆的,就是真果的要趕掉他們,他們也只好走。我不過背個不賢的名聲器,總說不到家當上頭。”刁邁彭哈哈一笑,道:“大嫂,你就是誤在這上頭了!現在的世界比不得從前了。從前做姨太太的,見了正太太賽如主母,自己就同買來的丫頭一樣。所以太太說打發就打發,人家不能說他不是。如今各色事都是外國人拿權。外國人講平等,講平權,是沒有什麼大小的。你是軍門身上下來的人,他們亦是軍門身上下來的人,同是一樣的人,就不分什麼高下。有一個錢,大家就得三一三十一平分,如此方無說話。倘若你一個人多拿了,他們少拿了,就可以說話的,就可以請出訟師來同你打官司的,總得大家扯勻才好。”
張太太道:“我是中國人,我不懂得什麼外國理信。刁大人,你亦是中國官,你為什麼不拿中國的例子駁他呢?”刁邁彭道:“我心上何嘗不是如此想,但是我這個官沒有這個權柄可以管得他們。”張太太道:“你刁大人既沒有這權柄管他們,等他來的時候,你不理他就是了。他們能夠拿你怎樣!”刁邁彭道:“我不理,他們要到南洋①、兩江制台那裡去的,兩江制台不理,他們還會到外務部。這兩處只要一處管了帳,我們總沒有便宜沾的。”張太太道:“依你說怎么樣?可是要我把家當拿出來分派給他們,還是拿我趕出去,請他們回來住?不然,怎么樣呢?”說道,就急得哭起來了。刁邁彭道:“大嫂,你且慢著,不要發急。他們如此說,我不得不過來述給你聽。少不得我總要替你想法子。就是我自己沒有權柄管理外國人,也總要挽出人來替你們和息的。”說罷,亦就告辭回去。
①南洋:清光緒年間,設定南洋、北洋通商大臣,南洋,指南洋大臣。
張太太還想留住他,托他想法子。刁邁彭道:“我的心上比你大嫂還要著急。就是你不託我,我亦要替你想法子的,不然,我怎樣對得住大哥呢。兄弟自從接到電報放欽差,忙的連回電都沒有打。目下實在沒有工夫,等兄弟回去打好主意,明天再來同大嫂商量罷。”說完自去。張太太等他去後,心上自己盤算,說:“刁某人每逢來在這裡,何等謙和,替我做事,何等忠心,怎的今天變了樣子?難道放了欽差,立刻架子就大起來么?如此,也不是甚么靠得住的朋友了。”轉念一想:“我這分家私一齊在他手裡,如今要同外國人打交道,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況且他本來是這裡的道台,如今又放了欽差,說出去的話,外國人無論如何總得顧他一點面子。我如今是漢腳的蟹,賽如瞎子一樣,除了人一步不能行;無奈,只得耐定了性,靠在他一個人身上的了。”按下張太太自己打主意不題。
且說刁邁彭回到衙門,一面又要忙交卸,一面又要預備進京陛見。一霎時又是外國人來拜,一會又要出門謝步。一回又是那裡有信來,有電報來。一回忙著回那裡信,那裡電報。真正忙得席不暇暖,人仰馬翻。少不得每天總要抽出空來到張公館坐上五分鐘或是三分鐘。張太太見了面,頂住問他“怎么樣”?刁邁彭無非一派恫嚇之詞。張太太又問:“如何對付他們?”刁邁彭只是一口咬定:“一個錢不能給他們的。”起先張太太聽了,又把刁大人當做忠心朋友,自己怪自己那天幾乎錯怪了他。豈知一連幾天,刁邁彭來了幾次,都是這個說法。反至問他:“照此下去,幾時可了?”刁邁彭皺著眉頭,說道:“若是不給錢,要他們了,可是不容易呢!”張太太說:“刁大人,你是快走的人了,不趁在你手裡把事早點了結,到了後任手裡,叫我去找誰呢?”刁邁彭道:“昨兒省城裡已有信來,派來署事的這位候補道,我也同他見過面的。等我見了他,竭力托他就是了。”張太太一聽,事情不妙,連忙拿話頂住刁邁彭道:“一定要在刁大人手裡了結。”刁邁彭隱約其詞,似乎嫌張太太一個錢不肯放鬆,這事總不會了。張太太卻一口咬定:“要我往外拿錢可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