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一回 復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這一番話,說得三位姨太太將信將疑。大姨太太年紀最大,曉得舊事,知道張軍門是有這們一位姓劉的姨太太,為了不好趕出去的,後天下落,亦從未見軍門提過,至於兒子,更是毫無影響了。那人見三位姨太太怔住不響,曉得他們見疑,忙從靴子裡取出一搭子信來,一面翻信,一面說道:“我的名字叫國柱,還是那年黃軍門要替我謀保舉,寫信給老人家,叫老人家替我題個名字,後來回信,就題了這‘國柱’二字。這裡還有老人家親筆信為憑,不是我可以造得來的。而且我還有一句話要預先剖明:我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功名也有了,老婆也娶了,兒子也養了,有現成的差事當著,手裡還混得過,決不要疑心我是想家當來的。”一面又叫跟班的把護書拿來,取出好幾件公事。據他說,全是得保舉的憑據,上頭都有他的名字,翻出來給人瞧。三位姨太太瞧了,亦似懂非懂的。當時大家便問他:“吃飯沒有?”他說:“一到這裡,才落了棧,沒有吃飯就趕了來的。”又說:“我是自己人,不用你們張羅,我也用不著客氣。至於我到此只能耽擱幾天,找和尚拜兩天懺,靈樞停在那裡,你們領我去磕一個頭。事情完了,我就要走的。”
雖然說得如此冠冕,人家總不免疑心。他自己亦懂得,趕忙吃過飯。回到寓處,取出一張五千銀子的銀票來,仍回到公館裡來,托這邊帳房裡替他到莊上去換銀子。銀子換到,馬上交出三百銀,作為拜懺上祭之用。慢慢的又同三位姨娘講到家裡的日子,曉得公中一個錢都沒有,三位姨娘都是自吃自的,便說:“我這回銀子帶的不多,回來先拿五千銀子過來,以備公中之用。至於三位姨娘缺錢使用,等我寫信往四川再匯過來。”人家見他用錢用得如此慷慨,終究狐疑不定。
大姨太太私下便出主意,說:“他倘是真的,而且做了這們大的官,很可以叫他去出出場,到道里、縣裡去拜望拜望。人家兒子養在外頭,等到大了再回來歸宗的很多,是真是假,等他到頭碰碰去再說。如是假的,他一定不敢去見。”主意打定,趁空便同他說了。誰知他聽了此言,非但不怕,而且甚喜,說道:“我是老人家的兒子,這些地方極應該去的。雖說兒子養在外頭,長大之後歸宗的很多,但是說出去終不免叫人疑心。我想總求這邊姨娘先派個行底下人跟了我同去,等投帖的時候,務先把話說明,人家便不疑心了。等到拜過之後,我還要重新替老人家開弔哩。”
到了第二天,果然張公館裡派了兩名家丁,一名差官,過來伺候少大人拜客。道里、縣裡、營里統通是新換的官,自從張軍門過世之後,家裡又沒有人同官場上來往,大眾都不曉得他的底細,更樂得藉此矇混過去。只有幾家土著的老鄉紳,還有往年同張府上來往的幾家鋪戶,如錢莊、票號等類,間或有兩家留心到張軍門並無兒子一層。等到家人把話說明,一來事不乾己,二來此時張府早經衰敗,久已彼此無涉,因此犯不著前來多事。等到客人拜完,家裡人沒有了疑心,便讓他家裡來住。
齊巧這位蕪湖道是個老古板,因為張軍門從前很有點名聲,因此於這張大少爺來拜時,立刻請見,而且第三天就來回拜。見面之後,問長問短。張國柱並不隱瞞,竟說明自己是“先君棄妾所生。‘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此時先父母停樞未葬,還有三位庶母光景甚是拮据,說不得都是小侄之事。”又說:“小侄在外頭帶兵幾年,從前先君在日,常常寄錢給小侄使用。如今先君一死,卻再想不到他老人家有許多官虧私虧,以致把家產全數抵完。此事還是從前刁老伯經手,各衙門都有存案,料想老伯是曉得的。如今生養死葬一應大事,無論小侄有錢沒錢,事情總是要做,盡著小侄的力量去辦便了。”
蕪湖道道:“尊大人解組歸來,聽說共有好幾百萬。即使抵掉不少,看來身後之需,或不至過於竭蹶。就是幾位老姨太太手裡,諒想還可過得。再不然,這所房子,亦值得十多萬銀。”國柱道:“無論先君有無遺貲,總之,這些事情,在小侄都是義不容辭的。況且病不能侍湯藥,死不能視含殮,已經是不可為子,不可為人,如今再來搜括老人家的遺產,小侄還算個人嗎!所以小侄一回來,先取五千金存在公中,以備各項用度。下去所缺若干,再到四川去匯。莫說公中無錢,就是有錢,小侄亦決計分文不動。至於賣房子一句話,更非忍言!”一番話竟說得蕪湖道大為佩服,連連誇說:“像世兄這樣天性獨厚,能顧大局,真是難得!……”又問:“世兄少年料想讀的書不少?”張國柱回稱:“還是在黃仲節黃軍門世叔那裡讀過幾年書,經書古文統通讀過。”蕪湖道道:“我猜世兄一定是有學問的,若是沒有讀過書,決計不懂這些大道理。”說完,又連誇獎。自此,張國柱有了蕪湖道認他為張軍門之子,而且異常看重,自然別人更無話說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