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四十三回 八座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


吃過了粥,登時身上有了熱氣,就問:“上頭為什麼還不請見?”管家回道:“聽說同首府說話哩。首府從掌燈就進來,一直跑進籤押房!大人留著吃晚飯,談字,談畫,一直談到如今還沒有談完。江漢關道從白天兩點鐘到這裡,都沒有見著哩。這位大人只有同首府說得來,有些司、道都不如他。”區奉仁道:“首府本來同制台是把兄弟。”管家道:“聽說現在又拜了門,拜制台做教師,不認把兄弟了。通武昌省城,只有他可以進得內籤押房,別人只好在外頭老等。”區奉仁道:“照這樣子,可曉得他幾時才見?”管家道:“小的進來就問過號房,馬上就見亦說不定,十天半個月亦說不定,就此忘記了不見也說不定。”區奉仁道:“我是有缺的人,見他一面,把話說過了,我就要回去的。被他如此耽誤下來也好了!”管家道:“這話難說。不是為此,怎么這官廳子上一個個都怨聲載道呢?”
主僕二人正講得高興,忽見炕上圍著一口鐘睡覺的那個人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鐘推在一邊,又拿兩手拱了一拱,說道:“老同寅,放肆了!你閣下才來了一霎工夫已經等的不耐煩,兄弟到這裡不差有一個月了!”區奉仁一聽這話,大為錯愕,忙站起來,請教“貴姓、台甫”。那人便亦起身相迎,回稱:“姓瞿,號耐庵。”區奉仁一聽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回,想不起來。
原來瞿耐庵自從到了興國州,前任因為同他不對,前任帳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歷任移交的帳簿子一齊改了給他。譬如素來孝敬上司一百兩銀子的,他簿子上卻是改做一百元;應該一百元的,都改做五十元。無論瞿耐庵的太太如何精明,如何在行,見了這個簿子,總信以為真,決不疑心是假造的。誰知這可上了當了:送一處碰一處,送兩處碰兩處,連他自己還不明白所以然,已經得罪的人不少了。你道前任帳房的心思可惡不可惡!
起初湍制台的湖北,丫姑爺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說得動話,瞿耐庵靠著他的虛火,有些上司曉得他的來歷,大眾看制台分上,都不來同他計較,所以孝敬上司的數目就是少些,還不覺得。不料湍制台一朝調離,丫姑爺尚且失勢,他這個假外孫婿更說不著了。賈制台初署督篆,就有人說他話。起先賈制台還看前任的面子,不肯拿他即時撤任。後來說他的壞話人多了,又把他在任上聽斷如何糊塗,太太如何要錢,一齊掀了出來。齊巧本府上省,賈制台問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一副藥、因此才拿他撤任。
撤任回省,接連上了三天轅門,制台都沒有見他。後來因為要甄別一票人,忽然想著了他,平空里忽然傳見。瞿耐庵聞命之後,忙得什麼似的,也沒有坐轎子,就趕到制台衙門裡來。來傳的人是十二點一刻到他公館,瞿耐庵沒有吃午飯,不到十二點三刻就趕到轅門,走進官廳,一直坐了老等。誰知左等也不見請,右等也不見請,想要回去,又不敢回去。肚裡餓得難過,只好買些點心充飢。看看天黑下來,找到一個素來認得的巡捕,托他請示。巡捕道:“他老人家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么?誰敢上去替你回!他一天不見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見你,就得等十天;他一個月不見你,就得等一個月。他什麼時候要見,你無論三更半夜,天明雞叫,你都得在這兒伺候著。倘若走了,不在這裡,他發起脾氣來,那可不是玩的!”原來這巡捕當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錢,心上亦很不舒服他,樂得拿話嚇他,叫他心上難過難過。瞿耐庵本來是個沒有志氣的,又加太太威風一倒,沒了仗腰的人,聽了巡捕的話,早嚇得魂不附體,只得諾諾連聲,退回官廳子上靜等。那知等到半夜,裡邊還沒有傳見。這一夜,竟是坐了一夜,一直未曾合眼。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廳子上洗臉,吃點心。停了一刻,上衙門的人都來了,管廳子上人都擠滿。等到制台傳見了幾個,其餘統通散去,又只剩得他一個。仍舊不敢回家,只得又叫管家到公館裡搬了茶飯來吃。這日又等了一天,還沒請見。又去請教巡捕。巡捕生氣,說道:“你這人好麻煩!同你說過,大人的脾氣是不好打發的!既然來了,走不得!怎么還是問不完?”瞿耐庵嚇的不敢出氣,仍回到官廳上。這夜不比昨夜了,因為昨夜一夜未曾合眼,身子疲倦得很,偶然往炕上躺躺,誰知一躺就躺著了。這一覺好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出太陽才醒。接著又有人來上院。他碰見熟人也就招呼,好像是特地穿了衣帽專門在官廳上陪客似的。一霎時各官散去,他仍舊從公館裡搬了茶飯來吃。只因其時天氣尚不十分寒冷,所以穿了一件袍套還熬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