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四十三回 八座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


究竟佐雜太爺們眼眶子淺,見申守堯同隨鳳占如此親熱,以為他二人一定又有什麼淵源,看來太尊所說的什麼差使,論不定就要被申某奪去了。於是有些不看風色的人,偏偏跟了他二人到暖閣後面,聽他二人講話。又有些醋心重的人,一旁咕嚕說道:“人家好,有門路,巴結得上紅差使。不要說起是一樁事情輪不到我們頭上,就是有十樁、八樁也早被後長的人搶了去了。我們何必在這裡礙人家的眼,還是走開,省得結一重怨。”又有些人說道:“我偏不服氣!我定要在這裡聽他們說些什麼。有什麼瞞人事情,要這樣鬼鬼祟祟的!”
一干人正在言三語四,刺刺不休,忽見斜刺里走過一個少年,穿著一身半新的袍套,向一個老頭子深深一輯,道:“梅翁老伯,常遠不見了!小侄昨天回來就到公館裡請安,還是老伯母親自出來開門的,一定要小侄裡頭坐。小侄一問老伯不在家,看見老伯母還只穿了一件單襯子,頭也沒梳,正有那裡燒水煮飯,所以小侄也就出來了。今日湊巧老伯在這裡,正想同老伯談談。”又聽那老頭子道:“失迎得很!兄弟家裡也沒得個客坐,偶然有個客氣些的人來了,兄弟都是叫內人到門外街上頓一刻兒,好讓客人到房裡來,在床上坐坐,連吃煙,連睡覺,連會客,都是這一張床。老兄來了,兄弟不在家,褻瀆得很!”又聽那少年道:“老伯,小侄是自家人,說那裡話來!”又聽老頭子道:“老兄這趟差使,想還得意?”少年道:“小侄記著老伯的教訓,該同人家爭的地方,一點沒有放鬆。所以這趟差使雖苦,除用之外,也剩到八塊洋錢。”老頭子道:“你已經吃了虧了!到底你們年紀輕,是沒有什麼用頭的。”少年聽了不服氣,說道:“銀錢大事,再比小侄年紀輕的人,他也會丁是丁,卯是卯的;況且我們出來為的是那一項,豈有不同人家要,白睜著眼吃人家虧的道理。”老頭子道:“你且不要不服氣。你走了幾個地方?”少年道:“我的札子一共是五處地方,走了半個多月才走完的。”老頭子說:“你又來!五個地方只剩得八塊洋錢,好算多?不信一處地方連著兩三塊錢都不要送。如今合算起來,每處只送得一塊六角錢。我們是老邁無能了,終年是輪不到一個紅點子。像你們年輕的人,差使到了手了又如此的辜負那差使,這才真正可惜哩。”少年道:“依你老伯怎么樣?”老頭子道:“叫我至少一處三隻大洋,三五一十五塊錢總得剩的。”少年道:“人家送出來何嘗不是三塊、四塊,但是,自家也要用幾文。人家送了這筆洋錢來,力錢總得開銷人兩個。”老頭子把嘴一披,道:“你闊!你太爺要賞他們!他們跟慣州縣大老爺的人,那個腰裡不是裝飽的,就稀罕你這幾角洋錢!叫我是老老臉皮,來的人請他坐下,倒碗茶讓他吃,同他們謙恭些,是不犯本錢的。至於力錢,抹抹臉,我亦不同他們客氣了。人家見我如此待他,就是我拿出來,他亦不好意思收了。所以這筆錢我就樂得省下,自己亦好多用兩天,至於你說什麼零用,這卻是沒有底的,倘若要闊,一天有多少都用得完,但是貪圖舒服,也很可不必再出來當這個差使了。”
老頭子只管絮絮叨叨不住,少年聽了甚不耐煩。齊巧隨鳳占同申守堯在暖閣後面談了一回也走了出來。申守堯是認得那兩個人的,便問少年道:“你同梅翁談些什麼?”少年正待開口,卻被老頭子搶著說了一遍,無非是怪少年不知甘苦,不會弄錢的一派話。少年聽了不服氣,又同他爭論。申守堯便從中解勸道:“這話怪不得梅翁要說。你老兄派的幾處地方總還在上中字號裡頭。他們現任大老爺。一年兩三萬往腰裡拿,我們面上,他就是多應酬幾文,也不過水牛身上拔一根毛。所以兄弟也是出差每到一處,等他們把照例的送了出來,我一定要客氣,同他們推上兩推。並不說嫌少不收,我興說:‘彼此至好,這個斷斷乎不敢當的。不過在省城裡候補了多少年,光景實在不好,現在情願寫借票,商借幾文,’如此說法,他們總得加你幾文。有些客氣的,借的數目比送的數目還多。”少年道:“開口問人家借,借多少呢?”申守堯道:“這也沒有一定。總而言之:開出口去伸出手去,不會落空就是了。”少年道:“到底這借票還寫不寫呢?”申守堯道:“你這人又呆了,錢既到手,抹抹臉皮,還有什麼筆據給人家。倘若一處處都寫起來,要是一年出上三趟差,至少也寫得二十來張借票,這筆帳今輩子還得清嗎?不過是一句好看話罷了。況且幾塊錢的小事,就是寫票據,人家也不肯接手的,倒不如大大方方說聲‘多謝’,彼此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