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誅大蟲佳人施藥箭 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話說三人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隻斑毛大蟲,從高峰攛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見,嚇的 雖然發抖,還是守著死然不肯遠離。那大蟲攛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張開血盆大 口,把死然咬住。只見山坡旁隱隱約約,倒象攛出一箭,直向大蟲面上射去。大蟲著箭,口 中落下死然,大吼一聲,將身縱起,離地數丈,隨即落下,四腳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 不動。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見血封喉’!”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 道:“此箭乃獵戶放的藥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獸著了此箭,任他凶勇,登時血脈凝結, 氣嗓緊閉,所以叫‘見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難入,這人把箭從虎目射入,因此藥性 行的更快。若非本領高強,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處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來,倒要會他一 會。

忽見山旁又走出一隻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卻是一個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 衣,頭上束著白布漁婆巾,臂上跨著一張雕弓。走至大蟲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蟲胸膛 剖開,取出血淋淋斗大一顆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卷了虎皮,走下山來。林之洋道: “原來是個女獵戶。這樣小年紀,竟有恁般膽量,俺且嚇他一嚇。”說罷,舉起火繩,迎著 女子放了一聲空槍。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諸位暫停貴手,婢子有話告稟。”登時下來 萬福道:“請教三位長者上姓?從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位姓林者;老 夫姓唐。都從中原來。”女子道:“嶺南有位姓唐的,號叫以亭,可是長者一家?”唐敖 道:“以亭就是賤字。不如何以得知?”女子聽了,慌忙下拜道:“原來唐伯伯在此。侄女 不知,望求恕罪。”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尊姓?為何如此稱呼?府上還有何人?適才取 了虎心有何用處?”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駱名紅蕖。父親曾任長安主簿,後降臨海 丞,因同敬業伯伯獲罪,不知去向。官差緝捕家屬,母親無處存身,同祖父帶了侄女,逃至 海外,在此古廟中敷衍度日。此山向無人煙,盡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蟲趕逐野獸,將住房壓 倒,母親肢體折傷,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殺盡此山之虎,替母報仇。適用藥箭射傷大蟲,取 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常聞祖父說伯伯與父親向來結拜,所以才敢如 此相稱。”

唐敖嘆道:“原來你是賓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現在何處?身體 可安?望侄女帶去一見。”駱紅蕖道:“祖父現在前面廟內。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 路。”說罷,四人走不多時,來至廟前,上寫“蓮花庵”三字。四面牆壁俱已朽壞,並無僧 道,惟剩神殿一座,廂房兩間,光景雖然頹敗,喜得怪石縱橫,碧樹叢雜,把這古廟圍在居 中,倒也清雅。進了廟門,駱紅蕖先去通知,三人隨後進了大殿。只見有個鬚髮皆白的老翁 迎出,唐敖認得是駱龍,連忙搶進行禮;多、林二人也見了札,一同讓坐獻茶。

駱龍問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談兩句,固向庸敖嘆道:“吾兒賓王不聽賢侄之言,輕舉 妄動,以致合家離散,孫兒跟在軍前,存亡末卜。老夫自從得了凶信,即帶家口奔逃。偏偏 媳婦身懷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紅蕖孫女,就在此處敷衍度日。屈指算來,已一十四 載。不意去歲大蟲壓倒房屋,媳婦受傷而亡。孫女慟恨,因此棄了書本,終日搬弓弄箭,操 練武藝,要替母親報仇。自製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殺盡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 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個,今日又去打虎,誰知恰好遇見賢侄。邂逅相逢,真是‘萬里他鄉 遇故知’可謂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時常多病。現在此處,除孫女外,還有乳母、 老蒼頭二人。老夫為痴兒賓王所累,萬不能復回故土,自投羅網;況已老邁,時光有限。紅 蕖孫女,正在少年,困守在此,終非長策。老夫意欲拜懇賢侄,俯念當日結義之情,將紅蕖 作為己女,帶回故鄉,俟他年長,代為擇配,完其終身。老夫了此心愿,雖死九泉,亦必銜 感!”說著,落下淚來。唐敖道:“老伯說那裡話來!小侄與賓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紅蕖 就如自己女兒一般。今蒙慈命帶回家鄉,自應好好代他咋配,何須相托。若論子侄之分,原 當奉請老伯同回故鄉,侍奉餘年,稍盡孝心,庶不負當日結拜之情。奈近日武后純以殺戮為 事,唐家子孫,誅戮殆盡,何況其餘。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們婦女可以隱藏,倘走 露風聲,不獨小侄受累,兼恐老伯受驚,因此不敢冒昧勸駕。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進,約會 幾家忠良,共為勤王之計,以復唐業。無如功名未遂,鬢已如霜。既不能顯親揚名,又不能 興邦定業,碌碌人世,殊愧老大無成,所以浪遊海外。今雖看破紅塵,歸期未卜,家中尚有 兄弟妻子,此女帶回故鄉,斷不有負慈命。老伯只管放心!”駱龍道:“蒙賢侄慷慨不棄, 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們貿易不能耽擱,有誤程途。老夫寓此枯廟,也不能屈留。”因向紅 蕖道:“孫女就此拜認義父,帶著乳母,跟隨前去,以了我的心愿。”駱紅蕖所了,不由大 放悲聲。一面哭著,走到唐敖面前,四雙八拜,認了義父。又與多、林二人行禮。因向唐敖 泣道:“侄女蒙義父天高地厚之情,自應隨歸故土。奈女兒有兩樁心事:一者祖父年高,無 入侍奉,何忍遠離;二者此山尚有兩虎,大仇末報,豈能舍之而去。義父如念苦情,即將嶺 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時再同祖父投奔嶺南,庶免兩下牽掛。此時若教拋撇祖 父,一人獨去,即使女兒心如鐵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駱龍聽了,復又再三解勸。無 奈紅蕖意在言外,總要侍奉祖父百年後方肯遠離。任憑苦勸,執意不從。多九公道:“小姐 既如此立志,看來一時也難挽回。據老夫愚見,與其此時同到海外,莫若日後回來,唐兄再 將小姐帶回家鄉,豈不更便?”唐敖道:“小弟日後設或不歸,卻將如何?”林之洋道: “妹夫這是甚話!今日俺們一同去,將來自然一同來,怎么叫作‘設或不歸’?俺倒不 懂!”唐敖道:“這是小弟偶爾失言,舅兄為何如此認真。”因向駱龍道:“寄女具此孝 心,將來自有好處,老伯倒不可強他所難。況他立志甚堅,勸也無益。”說罷,取過紙筆, 開了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