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集釋》卷第四 仲尼篇



商太宰見孔子曰:法苑珠林二十引作“吳太宰嚭”,廣弘明集一歸正論、十一對傅奕廢佛僧事、翻譯名義一、事文類聚前集三五、合璧事類前集四八引並作“太宰嚭”,恐均不足為據。盧文弨曰:藏本“太”作“大”,下同。伯峻案:韓非子說林上云:“子圉見孔子於商太宰。”說林下云:“宋太宰貴而主斷。”內儲說上云:“戴驩,宋太宰。”又云:“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顧廣圻曰:“此皆一人,商,宋也”,然則商太宰姓戴名驩,宋之貴臣也。論語子罕篇云:“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此章即本此論語之事而設太宰與孔子相問答。且以太宰為商太宰。釋文作“商大宰”,云:大音太。商,宋國也。宋都商丘,故二名焉。大宰,官名。伯峻案:宋為商後,故亦曰商。左傳僖公二十二年云:“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大司馬固諫曰: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又哀九年傳云:“史龜曰:是謂沈陽,可以興兵,利以伐姜,不利於商。伐齊則可,敵宋不吉”,是其確證。商之國號,雖本於地名(詳見王國維觀堂集林說商),但不如釋文之說。“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注〕世之所謂聖者,據其蹟耳;豈知所以聖所以不聖者哉?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注〕示現博學多識耳,實無所學,實無所識也。釋文“ 示現”作“示見”,云:見,賢遍切。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弗”各本作“不”,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注〕孔丘之博學,湯武之干戈,堯舜之揖讓,羲農之簡樸:此皆聖人因世應務之麤跡,非所以為聖者。所以為聖者,固非言跡之所逮者也。〔解〕將明大道之非跡也。代人所詮者,徒知其跡耳;故夫子因眾人之所常見欲明至真之聖人也。注“ 孔子”世德堂本作“孔丘”。王重民曰:“善任因時”義不可通。蓋本作“三皇善因時者”,“任”字因上文“三王善任智勇”“五帝善任仁義”諸“任”字而衍。智勇仁義可言任,因時則不必言任矣。類聚三十、御覽四百零一引並無“任”字。釋文云:朴,片角切。商太宰大駭,〔注〕世之所謂聖者,孔子皆雲非聖,商太宰所以大駭也。曰:“然則孰者為聖?”伯峻案:“者”字疑當在“聖”字下,本作“孰為聖者”。孔子動容有閒,曰:“西方之人〔注〕聖豈有定所哉?趣舉絕遠而言之也。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注〕不以治治之,故不可亂也。俞樾曰:此本作“不治而自亂”。亂,治也,謂不治而自治也。正與下文“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文義一律。後人不達亂字之義,改為不亂,失之矣,張注曰:“不以治治之故不可亂也”,是其所據本已誤。盧本同。釋文云:治,直吏切。下治之同。不言而自信,〔注〕言者不信。不化而自行,〔注〕為者則不能化。此能盡無為之極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注〕何晏無名論曰:“為民所譽,則有名者也;無譽,無名者也。若夫聖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則夫無名者,可以言有名矣;無譽者,可以言有譽矣。然與夫可譽可名者豈同用哉?此比於無所有,故皆有所有矣。而於有所有之中,當與無所有相從,而與夫有所有者不同。同類無遠而相應,異類無近而不相違。譬如陰中之陽,陽中之陰,各以物類自相求從。夏日為陽,而夕夜遠與冬日共為陰;冬日為陰,而朝晝遠與夏日同為陽。皆異於近而同於遠也。詳此異同,而後無名之論可知矣。凡所以至於此者何哉?夫道者,惟無所有者也。自天地已來皆有所有矣;然猶謂之道者,以其能復用無所有也。故雖處有名之域,而沒其無名之象;由以在陽之遠體,而忘其自有陰之遠類也。”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曰彊為之名。仲尼稱堯蕩蕩無能名焉。下雲巍巍成功,則彊為之名,取世所知而稱耳。豈有名而更當雲無能名焉者邪?夫唯無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惟此足喻而終莫悟,是觀泰山崇崛而謂元氣不浩芒者也。”注世德堂本“足”作“是”,“芒”作“茫”。釋文云:彊,其兩切。為,於偽切。遍與遍同。崛,兼勿切。芒音茫。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注〕聖理冥絕,故不可擬言,唯疑之者也。梁章鉅曰:尊佛之言蓋始於此。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注〕此非常識所及,故以為欺罔也。〔解〕夫立跡以崇教,明行以興化者,皆救俗之賢聖耳。若夫體大道者,覆載如天地,化行若四時;不見有可治而不可亂者,不假立言而為信者,沛然而澤利萬物,裒然而含識皆生,蕩蕩難明。此為聖者,寄之於方所立言以辯之,猶恐未為至也;故以疑似而遣言,斯乃太宰所不知,以為夫子誑之耳。釋文云:嘿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