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集釋》卷第四 仲尼篇



龍叔謂文摯曰:釋文云:摯音至。文摯,六國時人,嘗醫齊威王。或云:春秋時宋國良醫也,曾治齊文王,使文王怒而病癒。“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釋文云:聽,平聲。然先言子所病之證。”〔解〕文摯所醫,止於藏府骨肉之疾耳。龍叔所說,忘形出俗之心耳。不與俗類,自以為疾焉。龍叔曰:“ 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注〕無往不齊,則視萬物皆無好惡貴賤。視吾如人。〔注〕忘彼我也。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注〕不有其家。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注〕天下為一。凡此眾疾,“疾”北宋本作“庶”,汪本從之,今依藏本、世德堂本、秦本訂正。釋文云:凡此眾疾一本作眾庶,非是。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釋文云:樂音洛。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注〕夫人所以受制於物者,以心有美惡,體有利害。苟能以萬殊為一貫,其視萬物,豈覺有無之異?故天子所不能得臣,諸侯不能得友,妻子不能得親,僕隸不能得狎也。陶鴻慶曰:固讀為故。伯峻案:注“天子所不能得臣”,“所”字疑衍。四解本作為“諸侯所不能得友,妻子所不能得親,僕隸所不能得狎也”,諸所字疑後人所加。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解〕莊子曰:“譽之不加勸,毀之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也。”夫契其神而忘其形者,則貧富、死生、人畜、彼此皆過客耳,夫何異哉?今用心之若此也,則君臣、朋友之道廢,愛憎、喜怒之心絕矣,何方能愈之耶?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釋文云:背音佩。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釋文作“文摯後向明而望之”,云:一本文摯下加“從”及“自”字者,皆非也。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注〕舊說聖人心有七孔也。王重民曰:御覽三百七十六又四百零一又七百二十四引“流通”並作“通流”。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解〕背明而立者,反歸於凡俗之慮也;向明而望者,仰側至道之心也。方寸虛者,緣執書也;一孔不達者,未盡善也。夫七竅俱通者,寧復以聖智之道為病耶?此病非文摯所能止。秦恩復曰:解“執書”疑是“勢盡”二字。伯峻案:解“仰側”疑當作“仰測”。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注〕忘懷任過,通亦通,窮亦通,其無死地,此聖人之道者也。〔解〕至道常存,不由外物。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注〕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通攝生之理,不失元吉之會,雖至於死,所以為生之道常存。此賢人之分,非能忘懷闇得自然而全者也。〔解〕真常順理,隨形死生,而自不亡者,道之常也。釋文云:分,符問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注〕役智求全,貴身賤物,違害就利,務內役外,雖之於死,蓋由於不幸也。〔解〕貪有生而亡道者,不幸也。“求全”或本作“束身”。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注〕行必死之理,而之必死之地;此事實相應,亦自然之道也。〔解〕俗聞禮教之道必分而至死者。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注〕常之於死,雖未至於終,而生理已盡,亦是理之常也。〔解〕愛生死之身,行生死之教,而不存道,俗以為常。各本“亦常”下無“也”字,今依吉府本補。由死而生,幸也。〔注〕犯理違順,應死而未及於此,此誤生者也。〔解〕居遷謝之業而節於嗜慾者,亦為知生之幸也。釋文作“由死而生不幸也”,云:本多無不字。觀上下文於理有闕,故特添之。任大椿曰:今本“ 生”下無“不”字,考“生”字下當有“不”字。此節詞義皆兩兩相對,謂彼由生之道而死為不幸,則此由死之道而生亦為不幸也。敬順釋文謂生字下當有不字,與此節義例極為吻合,當為定本。伯峻案:殷說、任說皆可商,下文引陶鴻慶說較順。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注〕用聖人之道,存亡得理也。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注〕乘凶危之理,以害其身,亦道之常也。〔解〕不役智以全者,道也;用此道而終者,常也。俗士役其智以至死,以為濟物之道也;用此道而至死亦謂之常。眾所樂者眾為道,眾所安者眾為常。然則出離之道與世間之道,名同而實異也。陶鴻慶曰:“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張注云:“行必死之理,而之必死之地,此事實相應,亦自然之道也。”若然,則與所謂“由死而死”者毫無區別,而與上所謂“無所由而常生謂之道”者義尤不倫矣。“無用而生,有所用而死”,用亦由也。自“無用而生”以下四句語意與上文亦無區別,而既雲“用道得終謂之常”,又雲“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終與死義又不殊,本書不如是之複沓也。蓋此節詞繁而義隱,傳寫易致訛謬;復經淺人竄改,遂成今本之誤。今考本書之旨,輒正其文如下,以存疑焉:“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無所由而常死者,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有所用而生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生者亦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無所由而常生、無所由而常死”者,天瑞篇云:“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所謂“自生自化”也。“有所用而生,有所用而死”者,天瑞篇云:“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所謂“陰陽爾、四時爾”也。“由生而生”者,賢哲是也;“由死而死”者,桀跖是也。“用道而得生,用道而得死”者,謂隨化推移,即下文所謂“隸人之死”也。“無所由而生死”與“ 有所用而生死”,皆以天道言,故謂之道。“由生而生,由死而死”,與“用道而生死”,皆以人事言,故謂之常也。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注〕盡生順之道,以至於亡,故無所哀也。王重民曰:御覽四百八十七引“歌”作“不哭”。又注“生順”作“生性”。伯峻案:戰國策魏策云:“魏王欲攻邯鄲,季梁聞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頭塵不去,而諫梁王”云云,不知是否即此季梁。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注〕生不幸而死,故可哀也。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注〕隸猶群輩也。亦不知所以生,亦不知所以死,故哀樂失其中,或歌或哭也。〔解〕得全生之理而歸盡者,聖賢所以不哀也;失真以喪理與至於死者,賢智所以傷也。凡眾人之生死歌哭,皆物之常,何知其所至哉?注“隸”下藏本有“者”字。釋文云:中,丁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