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南山”


牐牎壩迫患南山”的“見”,在《文選》《藝文類聚》本中曾作“望”,《東坡題跋》對此評判到:神氣索然矣。“望南山”為何神氣索然,“見南山”為何意境精彩,實因為這個“見”字,含有一種自然“呈現”的意思,就如同“桃花源”在漁人面前的偶然而奇妙的呈現;而“望”字,則帶有一種尋覓索求的姿態——這樣的姿態中,“桃花源”與“南山”將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迷失,徒遺一片石頭。關於“南山”,我現閱的《飲酒》詩後有這樣的注釋:江西廬山。或許注者還認為廬山這一風景名勝增添了陶詩的詩意。但說實在的,它完全敗壞了我的興致,比“望”字更令詩境索然。在陶詩給予我的想像中,“南山”的形象,似乎應是一抹淡藍的色彩,為峰巒的線條所勾勒,浮動於時間與空間的某個距離,既不能逼近,卻也並不遙遠。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從未嘗試去探討這一神奇的距離,因為陶淵明的“欲辯已忘言”的“真意”,在很大程度上,便存在於這一距離所撐開的空間,我害怕在探討中將“真意”,將“南山”遺失。至於廬山,則不然了,我可以很容易地從我的所居地測量出到達它的陸路或水路距離,當地旅行社的廣告更簡潔:“廬山三日游”——就是說,只需三日的時間,即可穿越它。而對於神奇的“南山”距離,不僅現有的尺寸不能提供幫助,而且在我們與它之間,至少還包含著兩種距離:由我們的眼睛到紙上文字的一段;再由文字到詩境中“南山”的一段。對於前一段距離,我或許還可以比劃一番,對於後一段距離,乾脆就是無所適從。無法得路之際,我想,我們是否可以換一種方式,即尋找某種參考,來想像一下那段詩意的距離及空間。
牐牪┒赫斯有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說《小圓盤》,說是有一個國王,陷入了四處流亡的境地,但只要他的手心還握有一個小圓盤,他就仍然是國王。這個小圓盤只有一個面,似乎沒有厚度——這在常識與經驗中實在難以想像。然而,如果撇開實用實利的目光,我們將會很快發現,我們常見常說的“水中月”即是一例。博爾赫斯是阿根廷當代享有世界盛譽的大詩人,如陶淵明的隱居于田園,這箇中年失明的人幾乎終生隱居於書籍與文字之中,隱居於自己的詩的王國,因而,他對於文字與它的詩境的感覺,有著超常的敏銳。他的“小圓盤”在某種意義上,所指的就是中國古典詩論中“水中月”的詩境,它象徵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詩之王國。這個“水中月”式的“小圓盤”的構成要素,自然是文字——它同樣具有著單面的特徵,而對於詩人來說,只要控制了它,就控制了一個王國,就是國王。這個王國的疆域表面上看來似乎不大,手指即能劃出它的邊沿,也顯得很單薄,但它真正的疆域卻存在於它的單面之後——它隨著時間而無限地延伸,沒有終結,沒有朝代的更替,它與時間一樣,是沒有底的——這也是它只有一個單面的緣故。在勾勒了這個“水中月”式的“小圓盤”後的詩意王國之後,現在或許可以這么說,陶淵明的“南山”就存在於這個沒有時間疆域的王國之中,而且可以是在這個王國的任何一個位置。博爾赫斯小說中的“我”,曾不擇手段地想得到那個“小圓盤”,但他失敗了,“小圓盤”一閃不見了。他徒然地用斧子在消失的地方做了標記,就仿佛離開了桃花源的漁人一般——他一直在找,但一直也沒有找到。

牐犉奈遺憾的是,今天的讀者已很少提到陶淵明的《擬輓歌辭三首》,它約寫於南朝·宋元嘉四年(427),陶淵明六十三歲,他在這一年的十一月去世。這三首《輓歌》的偉大,當不在《飲酒》之下,古人曾將它與孔子的曳杖歌(“泰山其頹乎”)相媲美。在這組詩中,詩人提前為自己舉行了葬禮,構想了被送葬的一幕幕場景,其深刻的悲憫,真實的荒誕,直是屬於現代文學的。詩篇的最後四句“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魯迅先生曾在他的感人至深的《紀念劉和珍君》中引用,使之更為著名。但大多數讀者對此的理解,恐怕還是一種生命必然歸宿的悵嘆,以及青山何處不埋人的曠達,他們往往忽視了這座山不僅僅是一座由土石構成的青山,還是一座有著時間中不會凋零的青色的“南山”——這兩座山在某種意義上,分別代表了陶詩的可及與不可及處。實際上,陶淵明對魯迅的影響,遠比人們想像的深刻,儘管他們的性格是如此迥異,但在深層的山脈上是相通的。《野草》中有一首傑出的散文詩《死後》,即是描寫“自己”死後的各種荒誕境遇,直是陶淵明的《輓歌》的現代版本,甚至魯迅的遺囑式的《死》一文,亦有著某種濃郁的陶淵明的味道。所以,魯迅為了自己的陶淵明,與朱光潛曾有過一番頗為不給面子的論爭,並非毫無緣由。當然,在我們後人看來,兩位先賢的陶淵明都沒有錯,是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觀察到的“南山”,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生命亦由此進入了各自的“南山”——如陶淵明在《輓歌》中所吟詠的:“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本文作者:莊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