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楷13歲初闖美利堅

1996年的暑假,李澤楷曾經獨自回到舊金山灣區一個叫Menlo Park的地方。那是他從前上中學的地方。那年,他才13歲。有一天,父親把他帶到那裡,把他安頓在鄰近學校的一個出租房子之後,就留下他一人,趕乘下一班飛機回香港去了。至於母親,由於有病在身,並未與他倆同行。但他清楚地記得,當他離家前抱著她說再見時,她也是百般不捨地抱著他的。是的,他明明感覺得到,但他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依從父親,把他獨個兒撇在此地?

初抵美國的那個晚上,澤楷知道可以睡覺了,遂關好房門,躺到床上,他蓋好棉被後,再伸出頭來,看清楚四周無人,自覺很安全了,才“哇”地一聲哭起來。13歲的孩子,就這樣被逼在一夜之間成長起來。

那陣子他惟一可以享受的奢侈,就是每天與母親通長途電話。為了讓母親隨時可以找著他,很快他便為自己弄來一部手提電腦。

在人生成長的旅途上,孩提時期快樂、無憂無愁之餘,更勿須理會人間一切。人類的煩惱都是從少年時期才開始的,對於這個有位號稱“香港首富”父親的少年人而言,其實也沒有兩樣。不同的是,他自小已經知道,爸爸並不只屬於李家,也不只屬於他,而是屬於社會的。

13歲的男孩子,正需要一個父親或父親形象的人物,陪同他一起踏上慢慢的人生長路。這個時候,一個論年紀比他爸爸更大,論性情卻容易親近得多的人物出現了。

他是Fred Halverson, Menlo School的學生主任。

印象中的Mr.Halverson從沒有年輕過。澤楷認識他的時候,他已是個近60歲的老人家,就像個慈祥的老祖父。

50年代初的美國,正值麥卡錫時代,新一輩的知識分子,大多對自己前途感到惶惑不安。年輕的Fred Halverson是念歷史出身的,對於時局更加多了一份難言的敏感。他沒有野心,不求聞達,只希望獲得快樂,閒時可以寵寵自己,奢侈一下。他選擇當教師,是因為他愛孩子。在Menlo School,他歷任副校長、院長之外,也親掌教務,澤楷的歷史和經濟都是由他任教,這孩子也因此而愛上這兩門學科。

在Menlo School的大半生,Fred 曾與7位校長共事,見證無數環境及制度上的轉變,可他一直持守的教育信念——“以學生為本”,卻一直不變。遇上什麼矛盾或未能達成共識的時候,他會選擇設身處地地站在學生的位置上來看待問題。對於慣於服從於權威,且被訓練為尊師重道的亞洲學生而言,他不但是一個反傳統的老師,更是一個與眾不同、很能了解他們的老師。若用Fred的說法來解釋,則是因為“I am kid person”。

就是這樣的一位“kid person”,在澤楷成長的路上,竟然義務肩負了一個陪伴的角色。他常常鼓勵這個少年人與他討論,甚至辯論。因為,他說:“不錯,我年紀比你大,學問、見識與經驗也比你多,可是,到底我不是你,上帝讓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個體,就是對我們的尊重。我們看待自己的問題,總會認為那是比任何問題都更重要。所以,面對任何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們固然可以拿出很多種解決方案。然而,只有能讓你自己真正感到舒服與自然的,才是最適合的……”

那陣子,澤楷穿的,多是別人送給他父親的衣物,所以常給人以衣不稱身之感,加上這孩子很沉默,不大說話,Fred看在眼裡,遂以為他有經濟困難,甚至認為他嚴重缺乏安全感。是的,他認識的中國人,都是早年的移民,生活簡單儉樸,不會怎么有錢。他遂認定了澤楷家境不好。

在Fred的眼中,這個少年,不錯,是有點孤僻,卻異常長進好學,且矢志要入讀鄰近最好的史丹福大學。他很欣賞他的志氣,遂希望能夠在不傷害他自尊的情況下扶他一把。有一天,Fred自覺與澤楷熟絡了,便提議請他到他家吃飯。這之後,有時一個月兩次,有時三次。而澤楷從小至大,都不大懂得拒絕別人。加上他感受到這位老祖父般的老師的善意,就是Fred煮的東西再難以下咽,他也必定吃個精光,以示尊重,並主動提出由他分擔清潔的工作。

如此這般,大半年過去,Fred 又提出,反正自己無兒無女,索性讓澤楷當他的乾兒子,好讓他能夠在經濟上幫他一把。那么,他說:“你便無須依靠家裡。”

在這位善良的長者心中,金錢並不重要,最重要的,反而是要學會欣賞生命,活的快樂豐富多彩。Fred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把賺來的錢,都拿去花掉,一個子兒都不留下來。他說過:情願留下美好的回憶。他哪裡會想到,眼前這個孤僻的異國少年,其實來自遠方一個極其富有的家庭呢?

那陣子,澤楷知道,父親替他開了一個銀行賬戶,並在裡頭存放了足夠他用上幾年的金錢。他故意不動用那個賬戶,因為他相信,自己沒有了父親,也能活得很好。

他在快餐店或高爾夫球場上兼職,正是為了驗證這個信念。

很多年以後,他選擇了到加拿大工作,遂一聲不響地把賬戶里所有的錢連同利息還給父親。

從Fred Halverson身上,13歲的李澤楷收穫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同時,他也首次知道,就是作為一個孩子,他也有自己的人權,可以為自己的事情做決定而無須只是服從、屈服。

1993年的夏天,有一天,澤楷從和記大廈出來,信步渡到華人行地鋪商場,在一所相熟的金行訂造一個“賓士”商標模樣的鑰匙扣來送給Fred。那是他在賣掉衛視取得第一筆回報的第一天。

澤楷擰著那個閃亮得有點眩目,甚至有點俗艷的匙扣細看時,臉上流露出十分趣怪頑皮的模樣。他試圖想像Fred看到它的表情,自己也不禁笑出聲來。嗯,他想,這是特意給他的“賓士”房車配對的。待下次他再完成一宗大生意,再給Fred的法拉利弄一個來。

那位善良的老學者,竟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過了這么些年,他當然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家庭背景。在接過這貴重禮物的一刻,就是他擁抱著這個令他驕傲一生的學生的當兒,他忽然感到有點眼熱。(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