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如夢

夜很深,也很靜。淺淺的月光流進了我的村子,擠進了那扇用皮紙蒙住的三字窗。風輕輕地梳理著窗外還略單薄的樹枝,嗓音很低,卻讓我聽得清楚那來自遠方的呼喚。

庭院裡的那口古井,清楚地倒映著我曾經在井旁的柳樹上猴躍的童年。轆轤上那長滿黑斑的麻綆,依然牢牢地吊著我的心事,繃得像調緊的弦。

“月光光,亮堂堂,背書包,進課堂……”井邊學會的童謠鮮活如初,只是教我童謠的母親卻已獨臥寒山。母親的聲音已成為記憶,然而母親的血必將溉我的一生。

流浪的腳步離開家園,只把鄉愁飼養在井中,任何一絲不經意的漣漪,都有可能盪得我遍體傷痕。

一陣春雨鬆軟了季節,草葉上擎起一顆顆閃亮的星星,我思念的新綠在蛙鼓縈繞的池塘邊萌動。童年,已成了水藻上那一片片青青的詩情畫意,潔淨我積滿了城市塵埃和異味的心靈。

屋前的櫻花早已凋謝,青石板上踏響的歡樂依舊被風的素手拉得悠長悠長。曾經從櫻桃樹上搖落的那粒粒殷虹的音符,如今被我的侄兒侄女們拾起,他們也像我當年一樣開始餵養記憶,挽留童年。

河邊浣衣石上那窈窕的身影,是否還在守護著自己的諾言?你可知道,那個從河邊上路的翩翩少年,在你土地上種植情感的動作更加利索而深沉。

屋後的荒坡上,零零散散地落戶了一些三月莓樹,它們在貧瘠中送走一個個春夏秋冬,又迎來一個個春夏秋冬。

母親為我摘莓子時被刺破的手指,滴著血,凝成一團不褪的火紅,永遠燃燒在我記憶的深處。那些吃三月莓當飯的甜甜日子,是母親用手一分一分地扳來的。今年的三月,我想母親還會在另外的世界裡為我採摘三月莓。只是母親已移居黃泉,即使我將膝蓋埋進墳土,也無法縮短母子間的距離。

等到三月莓紅透的時候,我該回趟老家,去荒坡上採摘一包三月莓,捧撒在母親的墳頭上。母親曾經為我尋找三月莓的目光,擦亮一串串累累的愛。

屋右的古楓樹——鳥的天堂。孩提時,父親總是架著長長的梯子,貓著腰一回又一回地爬上樹去為我取鳥,樣子很吃力,可父親的臉上卻從不滾落絲毫吃力的神情。

如今,鳥漸漸地少了,只剩下亂七八糟的鳥巢擱在樹椏間,可年邁的父親卻像童年的我一樣,在鳥歸季節里一遍遍地數著鳥巢。又是鳥兒孵殖的季節,隱約中,我感覺父親佝僂著身子站在古楓前學舌一般重複著“一、二、三、四……”那深深陷進了眼窩的眸子,專一地注視著通往山外的羊腸路。

屋左蜿蜒蛇行的山路依舊在為我走出大山的舉動作註腳,那淺淺的一行不知打上了我多少若隱若現的腳印。從山村走進城市,實際上是走進一種誘惑,甚至一種折磨。

山路的源頭是生活,山路的盡處還是生活。生活就是生生死死。造化平衡世界,誰能適應這個世界,誰就是贏家。做個贏家吧,贏家有能力隨遇而安。無論生活把自己推到哪個位置,都要用一顆平常心去面對,輕鬆靠自己給予,快樂只屬於創造快樂的人。

懷念家園,更懷念家園裡的某些人。我茹苦一生而今永隔幽冥的母親,願您有您的天堂;我艱難活命又思兒念女的父親,願您有您的寄託!

木屋裡那盞豆黃的煤油燈,溫暖著我那被都市潮湧濕了的靈魂。如果真能像荷爾德林說的那樣可以在自己苦戀的土地上詩意地棲居,如果真的乘上余光中的郵票就可以找到回家的感覺,那么我願意把自己出賣給他們。

在家門前那堵不倒的竹籬笆上,我將把自己攀援成一株不忘的牽牛,紫色的喇叭始終朝向敞開著的家門,芬芳屋裡的每一道牆縫。

家園如一件厚厚的襖,等待著每一個伶仃的流浪者去穿;家園如一雙不破的鞋,永遠套在流浪者缺暖的腳上;家園如一柄永新的傘,一直搭在流浪者風雨兼程的肩膀上;家園如一塊啃不完的餅,讓流浪者一次又一次地去補充能量;家園如一根拉不斷的線,末端總繫著一個流浪者的大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