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之作:豐子愷《美與同情》

世間的物有各種方面,各人所見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樹,在博物家,在園丁,在木匠,在畫家,所見各人不同。博物家見其性狀,園丁見其生息,木匠見其材料,畫家見其姿態。

但畫家所見的,與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樹的因果關係,畫家只是欣賞目前的樹的本身的姿態,而別無目的。所以畫家所見的方面,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價值標準,與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們僅就事物的形狀、色彩、姿態而欣賞,更不顧問其實用方面的價值了。所以一枝枯木,一塊怪石,在實用上全無價值,而在中國畫家是很好的題材。無名的野花,在詩人的眼中異常美麗。故藝術家所見的世界,可說是一視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藝術家的心,對於世間一切事物都給以熱誠的同情。

故普通世間的價值與階級,入了畫中便全部撤銷了。畫家把自己的心移入於兒童的天真的姿態中而描寫兒童,又同樣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乞丐的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寫乞丐。畫家的心,必常與所描寫的對象相共鳴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備這種深廣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劃,決不能成為真的畫家。即使他能描畫,所描的至多僅抵一幅照相。畫家須有這種深廣的同情心,故大藝術家必是大人格者。

藝術家的同情心,不但及於同類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於一切生物、無生物;犬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靈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詩人常常聽見了規的啼血,秋蟲的促織,看見桃花的笑東風,蝴蝶的送春歸;用實用的頭腦看來,這些都是詩人的瘋話。其實我們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廣其同情心,及於萬物,就能切實地感到這些情景了。畫家與詩人是同樣的,不過畫家注重其形式姿態的方面而已。我們畫家描一個花瓶,必其心移入於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體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現花瓶的精神。我們的心要能與朝陽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寫朝陽;能與海波的曲線一同跳舞,方能描寫海波。這正是“物我一體”的境涯,萬物皆備於藝術家的心中。

在這裡我們不得不讚美兒童了。因為兒童大都是最富於同情的。 且其同情不但及於人類,又自然地及於貓犬、花草、鳥蝶、魚蟲、玩具等一切事物,他們認真地對貓犬說話,認真地和花接吻,認真地和人像(doll)玩耍,其心比藝術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們往往能注意大人們所不能注意的事,發現大人們所不能發見的點。所以兒童的本質是藝術的。換言之,即人類本來是藝術的,本來是富於同情的。只因長大起來受了世智的壓迫,把這點心靈阻礙或銷磨了。惟有聰明的人,能不屈不撓,外部即使飽受壓迫,而內部仍舊保藏著這點可貴的心。這種人就是藝術家。

西洋藝術論者論藝術的心理,有“感情移入”之說。所謂感情移入,就是說我們對於美的自然或藝術品,能把自己的感情移入於其中,沒入於其中,與之共鳴共感,這時候就經驗到美的滋味。我們又可知這種自我沒入的行為,在兒童的生活中為最多。他們往往把興趣深深地沒入在遊戲中,而忘卻自身的饑寒與疲勞。《聖經》中說:“你們不象小孩子,便不得進入天國。”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黃金時代!我們的黃金時代雖然已經過去,但我們可以因了藝術的修養而重新面見這幸福、仁愛而和平的世界。

1929年9月8日

(節選正《靜觀人生》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