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六一詩話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乃是都無一物耳。又《謝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賈云:“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令織得,能得幾何?又其《朝飢》詩云:“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人謂其不止忍飢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構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其雕琢,故時人稱朴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復傳矣。余少時猶見其集,其句有云:“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誠佳句也。

聖俞嘗謂予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聖俞曰:“作者得於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於言外乎?” 聖俞、子美齊名於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閒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余嘗於《水谷夜行》詩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霈。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辭愈精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語雖非工,謂粗得其仿佛,然不能優劣之也。

呂文穆公未第時,薄游一縣,胡大監旦方隨其父宰是邑,遇呂甚薄。客有譽呂曰:“呂君工於詩,宜少加禮。”胡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其卒章雲“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漢耳。”呂聞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聲語胡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輸君一籌。”既而次榜亦中首選。

聖俞嘗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父》一聯雲‘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云:‘患肝腎風。’又有《詠詩者》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耳,而說者云:‘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

王建《宮詞》一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於其詩,如“內中數日無呼喚,傳得滕王《蛺蝶圖》。”滕王元嬰,高祖子,新、舊《唐書》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畫錄》略言其善畫,亦不雲其工蛺蝶也。又《畫斷》云:“工於蛺蝶。”及見於建詩爾。或聞今人家亦有得其圖者。唐世一藝之善,如公孫大娘舞劍器,曹剛彈琵琶,米嘉榮歌,皆見於唐賢詩句,遂知名於後世。當時山林田畝,潛德隱行君子,不聞於世者多矣,而賤工末藝得所附托,乃垂於不朽,蓋其各有幸不幸也。 李白《戲杜甫》云:“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太瘦生”,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麽生”、“何似生”之類是也。

陶尚書成mR嘗曰:“尖檐帽子卑凡廝,短<革幼>靴兒末厥兵。”“末厥”,亦當時語。余天聖景 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王原叔博學多聞見稱於世,最為多識前言者,亦云不知為何說也。第記之,必有知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