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六一詩話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蘇台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如賈島《哭僧》云:“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又“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皆島詩,何精粗頓異也? 松江新作長橋,制度宏麗,前世所未有。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雲頭灩灩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者是也。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詩亦遒勁多佳句,而世獨罕傳。其與子美紫閣寺聯句,無愧韓、孟也,恨不得盡見之耳。

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尤善為詩,而多稱引後進,一時名士往往出其門。聖俞平生所作詩多矣,然公獨愛其兩聯,云:“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又“絮暖<此魚>魚繁,豉添蓴菜紫。”余嘗於聖俞家見公自書手簡,再三稱賞此二聯。余疑而問之,聖俞曰:“此非我之極致,豈公偶自得意於其間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獨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

楊大年與錢、劉數公唱和,自《西崑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於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來玉宇烏先轉,露下金莖鶴未知。”雖用故事,何害為佳句也。又如“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其不用故事,又豈不佳乎?蓋其雄文博學,筆力有餘,故無施而不可,非如前世號詩人者,區區於風雲草木之類,為許洞所困者也。

西洛故都,荒台廢沼,遺蹟依然,見於詩者多矣。惟錢文僖公一聯最為警絕,云:“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裴晉公綠野堂在午橋南,往時嘗屬張僕射齊賢家,僕射罷相歸洛,日與賓客吟宴於其間,惟鄭工部文寶一聯最為警絕,云:“水暖鳧nC行哺子,溪深桃李臥開花。”人謂不減王維杜甫也。錢詩好句尤多,而鄭句不惟當時人莫及,雖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 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當天聖景 之間,以詩知名。余謫夷陵時,景山方為許州法曹,以長韻見寄,頗多佳句,有云:“長官衫色江波綠,學士文華蜀錦張。”余答云:“參軍春思亂如雲,白髮題詩愁送春。”蓋景山詩有“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之句,故余以此戲之也。景山詩頗多,如“自種黃花添野景,鏇移高竹聽秋聲”,“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之類,皆無愧於唐賢。而仕宦不偶,終以困窮而卒。其詩今已不見於世,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其寄余詩逮今三十五年矣,余猶能誦之。蓋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詩淪棄亦可惜,因錄於此。詩曰:“江流無險似瞿塘,滿峽猿聲斷旅腸。萬里可堪人謫宦,經年應合鬢成霜。長官衫色江波綠,學士文華蜀錦張。異域化為儒雅俗,遠民爭識校讎郎。才如夢得多為累,情似安仁久悼亡。下國難留金馬客,新詩傳與竹枝娘。典辭懸待修青史,諫草當來集皂襄。莫謂明時暫遷謫,便將纓足濯滄浪。”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於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余家嘗得南唐後主澄心堂紙,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籌筆驛詩》。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絕,真余家寶也。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見之者,雲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其後又雲,降於亳州一舉子家,又呼舉子去,不得,因留詩一篇與之。余亦略記其一聯云:“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神仙事怪不可知,其詩頗類曼卿平生語,舉子不能道也。

王建《霓裳詞》云:“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曲今教坊尚能作其聲,其舞則廢而不傳矣。人間又有《望瀛府》、《獻仙音》二曲,雲此其遺聲也。《霓裳曲》前世傳記論說頗詳,不知“聽風聽水”為何事也?白樂天有《霓裳歌》甚詳,亦無“風水”之說。第記之,或有遺亡者爾。 龍圖趙學士師民,以醇儒碩學,名重當時。為人沈厚端默,群居終日,似不能言。而於文章之外,詩思尤精,如“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前世名流,皆所未到也。又如“曉鶯林外千聲囀,芳草階前一尺長”,殆不類其為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