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序

近世所傳詩話,雜出蔓辭,殊不強人意。惟嚴滄浪詩談,深得詩家三昧,關中既梓行之。是編乃今少師大學士西涯李先生公餘隨筆,藏之家笥,未嘗出以示人,鐸得而錄焉。其間立論,皆先生所獨得,實有發前人之所未發者。先生之詩獨步斯世,若杜之在唐,蘇之在宋,虞伯生之在元,集諸家之長而大成之。故其評騭折衷,如老吏斷律,無不曲當。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予於是亦云。用托之木,與《滄浪》並傳。雖非先生意,亦天下學士大夫意也。於戲!先生人品行業,有耳目者皆能知之。文章乃其餘事,詩話云乎哉?姑識鄙意於後。

遼陽王鐸識。

詩在六經中別是一教,蓋六藝中之樂也。樂始於詩,終於律,人聲和則樂聲和。又取其聲之和者,以陶寫情性,感發志意,動湯血脈,流通精神,有至於手舞足蹈而不自覺者。後世詩與樂判而為二,雖有格律,而無音韻,是不過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則古之教,何必以詩律為哉?

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調,如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紅藥當階翻”,雖一時傳誦,固已移於流俗而不自覺。若孟浩然“一杯還一曲,不覺夕陽沉”,杜子美“獨樹花發自分明,春渚日落夢相牽”,李太白“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崔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乃律間出古,要自不厭也。予少時嘗曰:“幽人不到處,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無路,山高谿水深。”雖極力摹擬,恨不能萬一耳。

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而遠者難知。如杜子美“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銜泥點涴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王摩詰“返景入深林,復照莓苔”,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王介甫得之,曰:“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虞伯生得之,曰:“不及清江轉柁鼓,洗盞船頭沙鳥鳴。”曰:“繡簾美人時共看,階前青草落花多。”楊廉夫得之,曰:“不及清江轉柁鼓,洗盞船頭沙鳥鳴。”曰:“繡簾美人時共看,階前青草落花多。”楊廉夫得之,曰:“南高峰雲北高雨,雲雨相隨惱殺儂。”可謂閉戶造車,出門合轍者矣。

柳子厚“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坡翁欲削此二句,論詩者類不免矮人看場之病。予謂若止用前四句,則與晚唐何異?然未敢以語人。兒子兆先一日過庭,輒自及此,予頗訝之。又一日忽曰:“劉長卿‘白馬翩翩春草細,邵陵西去獵平原’,非但人不能道,抑恐不能識。因誦予《桔槔亭》曰:‘閒行看流水,隨意滿平田。’《響閘》曰:‘津吏河上來,坐看青草短。’《海子》曰:‘高樓沙口望,正見打魚船。’《夜坐》曰:‘寒燈照影獨自坐,童子無語對人閒。’以為三四年前,尚疑此語不可解,今洒然矣。”予乃顧而笑曰:“有是哉。”

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惟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古所謂聲依永者。謂有長短之節,非徒永也,故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者,則不足以為樂。今泥古詩之成聲,平側短長,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調有限,亦無以發人之情性。若往復諷詠,久而自有所得,得於心而發之乎聲,則雖千變尤化,如珠之走盤,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遠別離》,杜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易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所未到,然學而未至乎是,亦未可與言詩也。

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聲。聞琴斷,知為第幾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線,此具眼也。費侍郎廷言嘗問作詩,予曰:“試取所未見詩,即能識其時代格調,十不失一,乃為有得。”費殊不信。一日與喬編修維翰觀新頒中秘書,予適至,費即掩卷問曰:“請問此何代詩也?”予取讀一篇,輒曰:“唐詩也。”又問何人,予曰:“須看兩首。”看畢曰:“非白樂天乎?”於是二人大笑,啟卷視之,蓋《長慶集》,印本不傳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