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張東海汝弼草書名一世,詩亦清健有風致。如《下第》詩曰:“西飛白日忙於我,南去青山冷笑人。”《送羅應魁》曰:“百年事業丹心苦,萬世綱常赤手扶。”《假髻曲》等篇,皆為時所傳誦。嘗自評其書不如詩,詩不如文,又雲“大字勝小字”。予戲之曰:“英雄欺人每如此,不足信也。”

予嘗有《岳陽樓》詩云:“吳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廟古人情。”鏡川楊文懿公亟稱之,有同官者不以為然,駁之曰:“吳楚乾坤之句,本妙在‘坼’字‘浮’字上,今去此二字,則不見其妙矣。”楊曰:“然則必雲‘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後為足耶?”後以語予,為之一笑。

蘇子瞻才甚高,子由稱之曰:“自有文章,未有如子瞻者。”其辭雖夸,然論其才氣,實未有過之者也。獨其詩傷於快直,少委曲沉著之意,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誚。然取其詩之重者,與古人之輕者而比之,亦奚翅古若耶。

嘗有一同官見予輩留心體制,動相可否,輒為反脣曰:“莫太著意。人所見亦不能同,汝謂這般好,渠更說那般好耳。”謝方石聞之,謂予曰:“是惡可與口舌爭耶?”

方石自視才不過人,在翰林學詩時,自立程課,限一月為一體。如此月讀古詩,則凡官課及應答諸作,皆古詩也。故其所就,沉著堅定,非口耳所到。既其老也,每出一詩,必令予指疵,不指不已。及予有所質,亦傾心應之,必使盡力。予嘗為《厓山》詩,內一聯,渠意不滿,予以為更無可易。渠笑曰:“觀子胸中,似不止此。”最後曰:“廟堂遺恨和戎策,宗社深恩養士年。”渠又笑曰:“微我,子不到此。”予又為《端禮門》古樂府,渠以為末句未盡,往復再四,最後乃曰:“碑可毀,亦可建。蓋棺事,久乃見。不見奸黨碑,但見奸臣傳。”渠不待辭畢,已躍然而起矣。

予嘗作《漸台水》詩,末句曰:“君不還,妾當死。台高高,水瀰瀰。”張亨父欲易為“君當還”,乃見楚王出遊不忍絕望之意。予則以為此意則前已有之,末用兩“不”字,愈見高高瀰瀰無可奈何有餘不盡之意。間質之方石,玩味久之曰:“二字各有意。”竟亦不能決也。

彭民望始見予詩,雖時有賞嘆,似未犁然當其意。及失志歸湘,得予所寄詩曰:“斫地哀歌興未闌,歸來長鋏尚須彈。秋風布褐衣猶短,夜雨江湖夢亦寒。”黯然不樂。至“木葉下時驚歲晚,人情閱盡見交難。長安旅食淹留地,慚愧先生芷蓿盤”,乃潸然淚下,為之悲歌數十遍不休,謂其子曰:“丁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得尊酒重論文耳。”蓋自是不閱歲而卒,傷哉!

潘南屏時用深於詩,亦慎許可。嘗與方石各評予古樂府,如《明妃怨》謂古人已說盡,更出新意。予豈敢與古人角哉?但欲求其新者,見意義之無窮耳。及予所作《腹劍辭》,方石評末句云:“添一‘恨’字,即精神十倍。”南屏乃漫為過目。《新豐行》,南屏評以為無一字不合作,而方石亦尋常視之,不知何也?姑識之以俟知者。《腹劍辭》曰:“腹中劍,中自操,一日不試中怒號,構讎結怨身焉逃?一夜十徙徒為勞。生無遺憂死餘恨,恨不作七十二冢藏山坳。”《新豐行》曰:“長安風土殊不惡,太公但念東歸樂。漢皇真有縮地功,能使新豐為故豐。城郭不異山川同,公不思歸樂關中。漢家四海一太公,俎上之對何匆匆,當時幸不烹若翁。”

陸鼎儀嘗言謝方石詩好用“夢”字及一“笑”字,察之果然。間以語之,亦一笑而已,不易。因憶張亨父嘗言杜詩好用“真”字,豈所謂“許渾千首濕,杜甫一生愁”者,雖古人亦不能免耶?

韓蘇詩雖俱出入規格,而蘇尤甚。蓋韓得意時,自不失唐詩聲調。如《永貞行》固有杜意,而選者不之及,何也?楊士弘乃獨以韓與李杜為三大家不敢選,豈亦有所見耶?

聯句詩,昔人謂才力相當者乃能作,韓孟不可尚已。予少日聯句頗多,當對壘時,各出己意,不相管攝,寧得一一當意。惟二三名筆,間為商榷一二字,輒相照應。方石嘗謂人曰:“西涯最有功於聯句。”若是,則予惡敢當?但憶與彭民望作悲秋長律七言四十韻,不欲重用一字,已乃令亡弟東山細加磨勘,有一字乃復易之,蓋其用心之勤亦如此。其所錄舊草,初未嘗有所擇,輒為王公濟所刻,自是始不以草稿假人,正坐是耳。與民望聯者,幾二百篇,為別錄,既久而失。近易吉士舒誥始自長沙錄得之,豈民望之詩,有不容泯者耶?